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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澈静静地打量这间古色古色的房间,他的目光停在白墙上的一幅国画竹子上,緑韵漫卷的瘦竹,在清晨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清秀隽永的笔法,自然流畅的线条,是他再熟悉不过。

很显然,旁边的国画山水又是出自另一人之手,笔力苍劲浑厚,意境苍深渊穆,可见功底非凡,裴澈走近,看了一眼右上角的落款,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淡笑,真不愧是一代深清书香门第、才华压世的国画大师若青云。

在他的印象中,若老前辈是画坛难见的"异才",不仅精通国画,而且诗学修养甚好,他的笔有鬼斧神工之效,作品意境深远,给人以无限想象,更难得的是,他为人清高自守,淡泊出尘,人人称道。

裴澈又不禁想起今天刚刚见到的沈老前辈,淡淡的眉宇间,亦是隐隐透着画家的淡然风骨,难怪他的小女人身上总有一种温婉素淡的气质,想必是两位老人家从小教得好吧。

裴澈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木板床铺了两层厚厚的褥子,心里因为她的体贴而浮起阵阵暖意。

床头的黑色柜子上,整齐地放了一排的相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照片真的很少,似乎每年只有一张。

裴澈偏头看了一眼,那个青葱岁月里的女孩子,正对着镜头微微笑着,小脸稚嫩青涩,可是眉眼间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沧桑和忧愁,想起老太太之前说的话,他的心里,仿佛有一道冰凉的泉水,浅浅流过……

擦好头发,裴澈慢慢走到窗边,伸手轻轻推开了雕花木窗,临街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清晰的流水声在静谧的夜里婉转动听,他想,或许曾经某一天她也曾经站在这个地方,和他看着相同的月光。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彼此……

清冷的夜,一道薄薄的墙,隔开了两个人。

"不要!"若映竹冷汗涔涔地从梦里惊醒,从**坐了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到地上,思绪像是被剪断的细线,缠成了一个个细碎的结,深夜的寒意袭来,她忍不住抱住自己的手臂,深深埋入自己的膝盖。

刚刚,她梦到了外婆,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白发苍苍,嘴角带着苍凉的笑,"丫头,你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外婆了?"

渐渐的,外婆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但是若映竹是那么清楚地看到她眼底的情绪,那是对她的深深的失望,她试着伸手去抓,可是指尖只能触到冰冷的空气,最后,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白。

她是不是错了?当初,是不是就不应该选择离开的?外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输了她就等于输了整个世界,而若映竹,此刻惊惶地发现,她根本输不起……

可是……他呢?他对她的好,在不知不觉间,就像毒药一样霸道地浸染了她的每一丝脉络,恐怕穷其一生都难以淡忘,然而,他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凡人,又怎么甘心陪她在这个小镇终老一生?

裴澈难得安然入睡,却突然被一阵低低的声音吵醒,醒来之时,身处异乡,陌生的环境,还以为依然是个梦境,刚想重新入睡,又听到"哐当"一声清晰地传来,掀开暖被,打开木门走了出去。

轻轻推开隔壁房间的门,裴澈站在门前,一脸凝重地看着坐在窗边的背影,纤细轻盈,仿佛独坐在时光之外,把漫长的千年坐成此时此刻。

只是一个背影,却美得让他心惊,美得让他隐隐……害怕,似乎她的世界,他又进不去了。

裴澈走过去,从后面慢慢贴近她的背,修长的手绕到前面,握住了她柔软的手臂,另一只手,开始占有性地搂住她的腰,似乎在隐隐表达他的某种决心。

熟悉的清新气息弥漫,若映竹知道是他,移动了一下身子,伸手轻轻环住他,白皙的手覆上他胸前跳动的地方,小脸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胸口,整个人乖乖地依靠着他。

她的温顺让裴澈稍微心安,他微微低下*身,温润细腻的下巴抵在她柔嫩的肩上,握着她手臂的手,开始慢慢往下,扣入她的十指间。

月光溶溶,一树谢却芳华的梨叶闻风摆动,小河水面对愁眠的渔火也轻轻摇晃,水面撒了一层柔和的光。

"你还记得吗?"若映竹从他怀中抬起头,声音带着回忆的味道,"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我就站在这窗前……"

"犹豫不决?"裴澈很快接过话去,颇有感慨地轻笑着点点头,"当然记得,在那之前,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委婉拒绝我。"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真的从来没有人在听到他是van之后,还能保持沉着冷静,甚至跟他要考虑的时间。

或许,这就是她独特的地方吧,至少,让向来寡淡的他,开始有了初始的印象,然后,步步深陷,不可自拔。

"我哪有啊!"若映竹没底气地反驳,"只是那个时候,电话来得太突然,而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轻轻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只能说之前你给我的打击太大了,你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选择走上这条路,可是你当时的一句话几乎击溃了我所有的信心和希望。"

她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颓丧,"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想,或许这是命中注定吧,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断了心里对服装设计的所有念想。"

"是我的错。"裴澈低低开口,想到当时差点就这样跟她错过,心里又隐隐觉得庆幸后来的那个电话,"其实当时我没有针对你,只是觉得,既然是许教授推荐的人,审核的标准就应该比别人高。"

"啊?"若映竹不敢相信地拉长声音,轻轻皱了皱鼻子,恍然大悟道,"亏许教授还跟我说,他事先打好了招呼,我的面试会比别人轻松呢!"原来一直以来,两人的标准大相径庭,她夹在中间,惶惶不知。

若映竹看了一眼窗外清冷的月光,在他怀里换了个位置,卷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眼底印下淡影,声音清凉平静,"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婆一个人在家里慢慢老去,而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我,是不是很不孝?"

裴澈知道她跟他讲了这么多,终于说到正题上了,隐隐约约觉得,接下来的话不是他想听的,不禁微微挺直自己的腰,继续听她说,"我原本打算一毕业就回家陪外婆的,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可能就在这个小镇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可是……"她突然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了。

裴澈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说,他是她人生中的一场意外。

若映竹仰起头,定定看着她,明净的眼里有着浓浓的挣扎,抓着他衣服的手更加用力,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无助,"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完她的话,裴澈的表情有那么一刻的僵硬,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间,温柔的笑意柔和了他的线条,他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发,沉吟道,"真是傻瓜。"

若映竹原本还等着他再多说些什么,这样子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下去,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她顷刻间竖起的所有防备都像打在软柔的棉花上,没有一丝回应。

"可是,"终于她抬起执拗的小脸,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会令月光失色的男人,神色认真,"你知道吗?外婆是这个世界上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越来越低的声音浸着哽咽的感伤。

可是,你又是那么那么的好,我也……舍不得。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深秋的月光,像披了一层迷离的白纱,朦朦胧胧,夜深得看不清透。

怀里的小女人微微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他,眼角的清泪沿着白皙的脸颊滑下,仿佛滴滴重重砸在他胸口,裴澈心里蓦地划过一丝不经意的疼痛,他知道她从小深谙世事,向来清淡自持,这样的一个人不会轻易落泪,可此刻……

裴澈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手心越来越湿润,他终于低低叹了一口气,把她更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低沉的声音在冷寂的夜里,有着某种安慰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心里的顾虑,可是,你的孝心和你爱我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必然的冲突,外婆的事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解决。"

感觉到怀里人心情的波动,裴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更加柔和,"别担心好吗,一切都还有我。"

只要我在,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担心,你只需要,继续喜欢我,继续爱我,继续和我在一起。

"嗯。"若映竹低低应道,埋首在他坚毅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觉得心里一阵全然的轻松,困意袭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裴澈听到像小猫似的清浅呼吸声,知道她已经睡着,把她从窗台上抱下来,轻轻放到**,盖好被子,刚想离开,一具温暖的小身子又贴了上来,抱着他的腰,不肯放。

难得她这么依赖他,裴澈笑了笑,掀开被子也躺了进去。

多年以后,裴澈依然记得那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她泪眼盈盈地看着他,那个时候,他想,为了她眼角的那滴清泪,也应该对她这一世的爱情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