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番争执,朱渝心里非常气闷,独自回到了家里。

朱渝的老家在扬州,但是家人都住在京城丞相府,扬州的老家只有一屋子丫鬟、仆人守着。

见朱渝回来,老管家赶紧回报:“少爷,朱三槐已经等候多时。”

朱三槐是朱丞相的贴身侍卫之一,朱渝见了他,知道又是父亲有事吩咐,果然,朱三槐道:“丞相吩咐少爷务必尽快返回京城,有要事相商。”

“有什么要事?”朱渝冷冷地道。

朱三槐垂手道:“丞相得到密报,七王爷有意笼络北六省的将领,君玉正是他延揽的主要对象,丞相对此十分担忧,要二少爷立即回京商议对策。”

朱渝冷冷一笑:“商量什么对策?凭你们能奈何得了君玉么?。”

朱三槐不敢多言,只听得后面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君玉自然不好对付,所以,这次需要你帮忙。”

朱三槐赶紧回头行礼,来人正是朱丞相。

朱丞相道:“你先退下吧。”

朱三槐立刻退下。

朱渝见父亲连夜归家,虽然京城比邻,也有点意外。

朱丞相深深地看了几眼儿子:“你从蜀中回来后,为什么不直接回丞相府?”“我还有些事情。”

朱丞相盯着儿子:“你有什么事情?”朱渝不答,朱丞相的声音更加严厉:“今天汤震宴请武将,你为什么不来?苏赫察亲自送了厚礼去请君玉,他摆了架子一口回绝,你倒好,居然跑去汪家的花会凑热闹。

你和汪均素无交情,又是因为君玉在那里?”朱渝从来没听过父亲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他不由得避过了父亲严厉的目光。

朱丞相忽然道:“你跟我来。”

朱渝不敢抗命,跟在父亲身后。

朱丞相径直来到正院的一间大书房,朱渝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这间书房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逝世的大哥朱大公子生前专用的,朱大公子死后,朱丞相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尽管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不过因为有人定期打扫,所以一直维持着大公子生前的整洁。

书房的老仆见了朱丞相父子,也有点惊讶,刚叫了声“老爷”,朱丞相立刻道:“开门”。

门一下打开了,满屋子虽然灯火通明,却有一种弥漫开来的冷清。

这是朱渝出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这间大书房。

书房里非常整洁,左边是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上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各种各样的武学典籍,从籍籍无名的三教九流到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几乎各种武学典籍无不齐全。

而书房的右边更呈列着十八般武器,其中最多的是剑,朱渝认出其中好几把都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名剑。

在书桌的正前方,挂着一副装裱得十分精细的女子的小像,那作画的人并不十分高明,而那画像上的女子也并非什么天姿国色,可是,朱渝一见之下,却呆住了。

他认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即使在千万人中也可以一下辨认出来的特别的眼睛。

那作画之人想必十分用心,一笔一笔工笔细描,而且着色更是用了花梢晓露调丹濡粉,事隔多年鲜妍依旧,以致于画中人的那双眼睛似乎仍微微发出墨玉一般的光芒。

而在书桌上,还摆着一本用金箔包装封面的薄薄的书籍,上面赫然是几个大字:手挥五弦。

他听得父亲的声音十分沉痛:“你大哥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死的。”

朱渝沉默着,朱丞相道:“走吧。

去你的书房。”

朱渝不解其意,只好跟在父亲身后。

朱渝的书房比大哥的那间还要大,和大哥的书房不同,他的书房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除了各种武学典籍,更多的是四书五经、兵法、史籍典故甚至稗官野史。

当然,他的书房里引人注目的绝非这些书籍,而是另一部分的美图呈列馆,正面的墙壁上是八大美人图:褒姒、西施、貂禅、赵飞燕、王昭君、洛神甄妃、冯小怜、杨贵妃。

这些美人图两幅一组正好构成了春夏秋冬四季。

在这八大美人图的两侧墙壁上,则是近二十年来江湖上声名最盛的美人图,从方格格、方翩翩、情魔到艳名远播的秦淮名妓,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而在这些美人图的旁边赫然放着那幅花蕊夫人的屏风,正是庞般等人从那蜀中秘道里带回来的。

朱丞相的目光扫过众多美人图,道:“这些美人图,无一赝品,天下各种类型的美女已经尽在其中了。”

朱渝自然知道这些美人图无不出自一代代杰出的画家之手,画出的无不是她们容颜最盛时刻的天香国色。

朱丞相盯着儿子:“在你16岁后,我就为你寻了几名丝毫不逊色于这些画中美人的侍妾。

此后,无论你怎么寻花问柳,无论你的行为多么放浪形骸,哪怕你跟那些不务正业的风流公子哥儿一样吃喝嫖赌、胡作非为,我都从不过问——我就是希望你从小耳濡目染,不要像你大哥那样。”

朱渝冷冷地道:“你觉得这些人很美么?”朱丞相怒道:“你说什么?”朱渝从身上取出一幅画来,展开,挂到了八大美人图的中央,即使面对父亲,也是那种有些嘲讽的微笑:“你看看这画。”

一屋子的美人图忽然颜色尽失,朱丞相看了那画上的男子半晌,神情惊疑:“这是君玉?”“君玉比他父亲更胜一筹。”

朱丞相怒道:“这就是你擅用特权调派成都府卫士、逼了庞般滞留蜀中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我欠他一命。”

朱丞相身子一震,闭了闭眼睛,朱渝第一次见到父亲这般老态龙钟的模样,他正要伸手去扶,朱丞相踉跄着在书房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盯着儿子:“你为什么要将那小子当成朋友?”朱渝自嘲地笑了笑:“只怕他从来不曾认为我配做他的朋友。”

“你这是什么话?”朱丞相大怒,重重地在椅子上捶了一下,“那小子何德何能敢如此轻视于你?当初在千思书院我就该杀了这个孽种。”

“当初你又不是没出手,有弄影公子在,你能杀得了他么?现在懊悔有什么用?!”朱丞相气得脸青面黑,厉声道:“今后,我再不许你和这个孽种往来。”

朱渝冷冷一笑,立在一边没有做声。

朱丞相长叹一声,道:“你大哥从小天姿聪颖,远超一众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豪门公子。

长大后,他更见识出众,是我最好的帮手。

他不近女色,唯一的嗜好就是痴迷武学。

到他二十岁时,武功已经超过朱三槐了。”

朱渝忽听父亲第一次讲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已故大哥来,不禁有点意外,朱三槐的武功远在庞般之上,是丞相府的第一高手,朱渝自认武功也不过与他持平,可是大哥20岁时,武功就已经在朱三槐之上了。

“那时,我为自己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儿子感到非常自豪。

即使是我的政敌也十分羡慕我有这样一个儿子。

可是,有什么用,你大哥在寒景园遇到了兰茜思,遭遇了平生第一场惨败。

此后,他性情大变,我怕他闷出病来,遍访天下佳丽希望他早日成家不必再痴迷武学,可是,他倒当真不痴迷武学了,而是将那个普通之至的女人当了天神一般崇拜!……”朱渝原本一直以为大哥是被兰茜思杀死的,现在才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当年的那段纠缠,只觉得心里十分紧张,手心都快冒出汗来。

“如此过了半年,你大哥费尽艰辛找到兰茜思,可是,这个女人连你大哥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不要说多看他一眼了。

你大哥回家后闭门七日,画下了那幅小像,从此卧床不起,任我遍请名医也无济于事。”

朱丞相恨恨地道:“就在同年的武林大会上,兰茜思受伤失踪,你大哥得知消息后病情加重,不久就郁郁而终,此时,距离他25岁生日还有三天。

……你大娘悲伤过度,也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人世。

从此,我对兰茜思恨之入骨,非要杀她祭奠你大哥在天之灵不可……”门口的老仆忽然轻轻敲门,朱丞相怒道:“什么事?”老仆颤声道:“朱四槐说有要事向丞相禀报。”

朱丞相道:“叫他进来。”

朱四槐快步走了进来,他和朱三槐是兄弟,都是丞相府的家臣。

朱四槐正要行礼,朱丞相立刻挥了挥手:“四槐,你来得正好,把当年追杀兰茜思的详细经过向公子讲一遍……”朱四槐正是当年参予暗访追杀兰茜思的领头之人,多年过去,当年参予之人死的死、散的散,余下者无不对那次追杀讳莫如深。

朱四槐迟疑了一下,却不敢不从,道:“大公子故去后,我们四处追查兰茜思的下落,两年后,终于在贵州的一个小镇发现了她的踪迹……那时,兰茜思已经怀孕七八个月的样子……”朱四槐顺着朱渝的目光,忽然看见正中挂的那个男子的画像,失声道:“那个男子,正是兰茜思的丈夫君生……”朱丞相点了点头,朱四槐继续道:“那时,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兰茜思的情况,她夫妻二人在这偏远小镇别无亲族,但是,兰茜思实在太厉害,我们不敢贸然动手,其中一个年长者建议再过一段时间,窥准她生孩子的那天下手,他说,女人临盆的时刻,正是她们生命中最厉害的一道鬼门关,此时下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朱渝握紧了拳头,这群丞相府的一流好手,竟然在兰茜思身怀六甲的时候也不敢动手,还打算着等她临盆时刻一举格杀,天下最卑劣最残酷的事也无过于此,他只觉得心中毛骨悚然,头上冒出一阵阵冷汗。

朱四槐没有发现朱渝神情有异,继续道:“这样过了半个月左右,兰茜思不知怎么有所察觉,那天早上,她和君生匆匆上路,我们寻找了将近两年,怎肯轻易让她离开,也顾不得再等绝好机会,立刻截住了她夫妻二人……”此事已过去20年多,可是朱四槐此刻叙述起当年往事,脸色也阵青阵白:“当时,我们见兰茜思手里无剑,只有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心里都松了口气,立刻向她攻去……”他忽然将胸前衣襟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伤痕,“三招后,我们一行十三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了一道这样的伤痕,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兰茜思扔了树枝,叹息一声,君生扶了她,两人就此远去……”当年参与此事之人,无不是朱丞相延揽的一方豪杰,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洋大盗谁也无颜提起这桩卑劣的围攻往事,除了朱四槐,其余人等也不再回丞相府,就此散去。

朱四槐虽然断定身怀六甲的兰茜思走不远,但是,西南三省这等偏远小镇也不知多少,再要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再也没有了兰茜思的丝毫音讯。

朱渝盯着父亲,好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大哥的死跟兰茜思毫无关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曾经做过如此不堪的事?”“畜生。

你这是什么话?如果没有兰茜思,你大哥会死吗?”朱丞相霍地站了起来,“现在皇上病危,七王爷四处收买人心,如果君玉被他延揽,我又增加一个强敌,你不仅不为我分忧,反倒认仇为友,我是白养你这个畜生了。”

朱渝看着父亲面上那丝一闪而过的怨毒之色,却做声不得,只是满面通红,呼吸急促。

朱四槐见他们父子争执,尴尬地低了头站在那里。

朱丞相瞪了一眼朱四槐:“你又有什么要事禀报?”朱四槐看看朱渝,欲言又止,神情十分古怪。

朱丞相大喝一声:“有事快说,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朱四槐立刻道:“是,小人立刻禀明。

小人这次外出,碰巧遇到一个熟人。

这个人是崆峒派的一个寄名弟子,曾参加过20多年前那场英雄大会,远远见过兰茜思一面,后来退出武林,经商为生。

十一年前,他曾经到西南边陲一个无名小镇收购一批山货,见到一个疑似兰茜思的女子,估计兰茜思生前就隐姓埋名居住在那个无名小镇。

他第二年冬天再去那个无名小镇收购山货时,打听之下,那个女人已经去世。

他说那个疑似兰茜思的女人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儿子,那女人死后不久,她的女儿就不知去向了……”君玉正是十年前那个冬天上的千思书院。

如五雷轰顶,朱渝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直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朱丞相也呆住了,好一会儿,忽见儿子发狂般奔了出去,他张口欲呼,可是,朱渝早已没了踪影。

朱四槐小心翼翼地退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