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犹恐相逢是梦中(续)

她一身粗布衣裳,穿得有些厚,似与这村里的其他妇人并无二致。她脚步轻盈,缓缓地经过他的车旁。

他再也不能抑制,唤一声“元葳!”,人已跳下马车,双脚重重落在雪上,压出一寸来深的痕迹。

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的身体猛然一顿,以为是幻觉,应该赶快离开。然而,身后踏雪声传来,那样熟悉的急迫,她心中一空,站在原地,再也移不动脚了。

傍晚又风起了,撩起她厚厚的头巾,她袅娜的身姿似在瑟瑟发抖。

“元葳?”这声呼唤自背后传来,近在耳畔,又似夹着千百年的尘埃传来,渺远而带着颤抖,夹着惊讶,是不可置信,还是欣喜欲狂?

这个名字,到底念了多少回,这样如痴如狂?而真正找到主人的时候,它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身。锦帽貂裘,他深刻的脸已近在她眼前,她缓缓地移着目光,小心地打量着他,似第一次看到的陌生人。

“公子,你认错人了。”她垂目低声说道。

心中一阵抽搐,痛得发不出声来,申屠释怔怔地看着她。

元葳没有抬头,侧身准备离去,手里提的水却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砰然掉在地上,温然的井水浇得雪地塌下深许。

申屠释默默地看着她,看她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木桶。她的手袖在袖子里,看不出颜色。但是他想应该冻红了吧,心中顿时如揪,有些喘不过气来。

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摘下了她蒙面的头巾,出现在眼里的面容令他面色一变,怎么会这样?

元葳看了他一眼,平静地拿起头巾,再度将脸蒙住,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申屠释突然将她抱住,狂跳的心贴着她的后背,感觉这样的熟悉。

“元葳,我知道是你,怎么会认错?”

这样痛心的话语,一字字出自他的肺腑。她浑身颤抖着,秋水般的眼眸渐渐笼上一层烟雾,整个村庄变得模糊不清了。

拥抱紧紧的,颤栗着。“元葳……总算找到你……”似乎用尽所有的生命,生怕怀中的人如梦一般再次溜掉,许久许久他捧起了她的脸,是化妆之后的面容,很平凡的容颜,但是这双眼睛没有变。

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她看着他,顾盼悄然,目光中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

两个青裘大汉早已低下头去,骏马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团白雾。

“元葳……”捧着她的脸,申屠释喃喃地唤着,语无伦次的激动。

当夜,他便宿在这苇村了——

思儿已经睡下了,代子进来,轻声告诉元葳:“大王不让伺候。”

元葳点了点头:“你也洗洗睡吧。”

代子睡在外间,思儿最近喜欢跟着代子睡。

元葳走进里屋,看着昏黄的灯下未完成的刺绣,坐下来缓缓拿起针线,绣了一会儿,视线渐渐转移到了窗边。窗外沙沙的,又在下雪,室内的火光与窗外白茫茫形成宣明对照。

元葳丢了针线,捻灭了灯。炭火哔哔啵啵的,在黑暗中跳起火星子,她拥着厚厚的被子躺下,却怎么也入不了梦。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元葳心下警惕。那脚步放的很轻,却是大大方方地了迈进来。

元葳慢慢坐起身,迎着那双精亮的眼睛。这个男人更显成熟了,三年的时光消磨了些许棱角,让他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深邃,更加收放自如,游刃有力。可是看她的眼神还是这样毫无遮掩,她在他鹰隼般眼眸里看出了隐忍和热望,似矛盾得很厉害挣扎了很久,在踏进她的房间前一刻隐忍终于战胜了热望。

他一撩袍子,在她床边坐下,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睡不着吗?”话里隐含着欣喜的笑意。

半明半暗中,她瞪了他一眼,“大王不该来这里。”

“知道你在,我怎能不来?”申屠释拿起她露出被外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放入被褥中,借着一闪一闪的炭火,他静静地看着她。

洗去了伪装,她的容颜依旧绝世无双,却比三年前更添了许多魅惑的力量。他不知道是不是思念太久的缘故,也许她一直都是那样,并没有多少变化。定定地看着她,抑制着自己,他不想破坏这一刻的相对。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某种不安波动,他抬手去触摸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很亮。”

元葳避开了他的手,默默地垂了眼,不知该说什么。

又沉默了一会儿,申屠释缓缓开口:“元葳,你没有忘记。”

忘记什么,忘记谁?忘记郑宇,还是忘记他?元葳抬起头来,哀淡地看着他。三年以来,她想要忘记,可是偏偏记得越清楚了。她无法再自欺欺人,什么也不能忘不了。

良久,申屠释轻轻一叹,扶着她削瘦的肩让她躺下。

“睡吧。我进来,只想看看你。”

元葳看了看他,慢慢闭上眼睛,恍恍惚惚地入了睡。

黎明鸡鸣阵阵,元葳梦中翻了个身,梦渐渐模糊了,她才睁开朦胧的睡眼,遇上他不知倦怠的注视,心下微惊:“你……整夜都在这里?”

申屠释沉声一笑,鹰隼般的眼眸不见一丝疲惫。他说:“怕你飞走,怕又是在做梦,不敢睡。”

“大王……”突然有些无奈,却为他眼眸深处的情绪所触动,一股酸楚正袭向鼻端,元葳坐起身,缓缓垂了脸,他的气息靠近,她想要避开,却还是任他拥入了怀中。

“这不是梦,元葳!”申屠释的脸蹭着她如绸的长发,用近乎激动的语气说:“我很高兴,真的不是梦!这三年,我做过很多梦。本来不打算找你了,却还是翻遍了整个天沧,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知我的绝望?”

元葳默然无语,他的怀抱如火炙热,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申屠释深吸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凑近她耳边,轻轻地问:“元葳果真绝情?”

真的绝情吗?扪心自问,元葳承认自己的离开对他来说,也许是残忍了些。三年以来,她隐居在这个偏僻的山村,离他并不是很远,却很少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只是每次想起郑宇的时候,会想起有这样一个人,他曾扮演过她的郑宇,真心地想成为郑宇,他也曾为她绾起发髻,为她布置三餐,陪她温言细语,他本是她最恨的人,却在她在需要的时候帮了她。

是感激吧?元葳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思儿,都会有些感激他,又有些怨恨他。郑宇的死多少与他相关,是他让思儿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她应该恨他。至少不能原谅他,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看到她眼中的坚定,申屠释苦涩地笑了:“我早该知道,你是块坚冰。”

“所以,”元葳淡淡地看着他,轻轻启唇:“大王请回吧。元葳过得很好,生活很平静,大王不应该寻我,就当作不知道我在这里。”

“别这样说话。”申屠释掩住她的唇,抑制着眼中的痛楚,定定看着她:“这样伤人的话,你不是存心说的。元葳,你听好了,这一次遇到你,我不会放弃的。即使你是块坚冰,我也要让你融化!”

元葳怔怔地看着他。本就是强势的男子,深情与坚毅熔铸了他深邃的眸,塑就连他轮廓分明的脸,他的骨骼和灵魂里,有一种至死不渝的执着,震撼了她,这样强烈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郑宇。

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包孕的情感无论怎样炽烈,他总是表现得那样温和,那样平常,直到相思入了骨,直到缱绻缠绵的那一刻,直到因他失了魂,她才理解到全部。

元葳恨自己这样迟钝,为什么不早些发觉,为什么如此辜负他?

见她突然流泪,申屠释有些不知所措。

“元葳,别哭,你别哭。”

拭不干她的泪,申屠释捧起了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别哭了,好不好?”

“娘,是不是王欺负你了?”思儿不知何时进来了,见申屠释坐在娘亲的床边,挨到申屠释身边便舞起了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