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葳,感觉好些了吗?”

元葳点点头,渐渐垂下眼帘。她不敢看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陈其昌已经是东楚国的左相,非当年那个文雅俊俏的书生可比。她的心事,在他犀利的眼前似失去了隐藏的能力。

见她不想说话,陈其昌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柔和,隐藏了多少复杂的情绪。最后,他轻叹一声,俯身帮她掖了掖被子,安慰道:“什么也不要多想,赶快好起来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赛马,你请我喝酒,好吗?”这是当年的约定。

元葳抬眸看着他,心中感动不已,只好点头答应。

代子扶着元葳来到荷亭。亭子四周池水清澈,此时的荷花已经结成了莲蓬。思儿被府内的两个丫鬟领着,对这东苑的一切都好奇不已。元葳看着,既心疼又复杂。

郑宇,你知道吗?我们的思儿三岁多了,快满四岁了。

元葳咬着唇,将目光定在旁边的红木墩上。当年,他就坐在这里,坐在她身边。他们一起下棋,一起用早膳,一起商量去哪儿游玩……

“夫人?”代子看着元葳落泪,也不觉心酸。是多么深刻的感情,令夫人感念至此?

元葳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叫代子:“我们回房吧。”

管家陪着越秀正向这边走来。

“夫人!”越秀微一行礼,看道元葳气色好了些,他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元葳微笑着点头,“有什么事吗?”

越秀说:“陵王派来使臣,想要见您。”

“表哥已经知道我回来了?”元葳有些诧异。

眼中掠过一抹复杂之色,越秀解释道:“使臣恰巧在东楚,得知夫人回来,便将夫人的消息禀报了陵王。”

元葳轻颦眉,想了想,说:“迎使臣去客厅吧。”

见了使臣,议定前往西陵的时日,元葳回了房,一个人静静待着。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郑宇在世时的摆设。这个属于他们两人的房间,曾是他们的新房,可惜新婚之夜她将他赶了出去,而后来他和她在这里又有多少甜蜜!梳妆台上,有他常常拿着为她打理青丝的玛瑙梳子,菱花镜里彼时影成双,而今空照出形单影只。元葳趴在镜前落泪,手里握着新婚时他送的沧灵石刻。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他穿过游廊,朝这边过来了。他在窗子外面看了她一眼,星辰之眸浸润在清溪里,他温润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如三月春风。“元葳!”他来到她身边热切地看着她,变戏法般地从背后拿出几朵新荷,荷花带露,呈现出初绽的清新美好。元葳看着他,满心欢喜地接过荷花,靠在他怀里,微嗔:“这么好的花,采来多可惜啊!”“元葳不喜欢?”郑宇搂着她的细腰,语气里溢满宠溺。“喜欢……”元葳在他怀里蹭了蹭,像慵懒的猫,舒服得要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醒来,记起现在已经入秋了,感觉奇怪:“郑宇,这时候哪来的荷花?”郑宇的笑容在她眼前显得缥缈,“只要元葳喜欢,荷花永远绽放……”他的声音也显得缥缈了。元葳感觉那个温暖的怀抱也渐渐远去,心中大急,伸手去抓,猛然惊醒!

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凉凉的。元葳打了个哆嗦,泪水和着秋风凉彻脸颊,凉到心底。沧灵石刻孤零零地掉落在地上,元葳弯腰去捡,触到凉凉的地面,手指颤抖了一下,心里突然大恸。某个春夏的清晨,他早起练剑回来,看到她又赤足跑到窗前看花,马上将她抱起,“元葳,我们在地上铺毛毯,好吗?”微皱眉,他将她放在**,握住她纤巧的脚,手心的温热传至她脚心。元葳感觉一种怪异的痒,忙抽回脚,搂住他的脖子,笑道:“那多奢侈啊!我喜欢地面的清凉!”郑宇揽着她,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笑容,“会着凉的。”他低沉的嗓音氤氲出无限魅惑,元葳在他专注的目光下羞红了脸,低垂着眼,感觉他的气息是这样近,已分不清那“怦怦”的心跳是她的,还是他的了……

陈其昌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元葳房外。侍女进去禀报,出来时脸上显出哀伤之色,“左相大人,夫人请您进去。”陈其昌犹豫了一下,进去以后,只在外间静静等待。侍女奉茶后退下后,元葳才出来。她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粉,眼睛仍可见哭红的痕迹,看起来情绪低沉。勉强一笑,元葳在陈其昌旁边坐下,“其昌兄找元葳有事吗?”陈其昌愣了愣,眉宇间的剑气深深收敛,沉吟着看向她:“元葳……请节哀!”这句话迟说了三年。三年之后,睹物思人,她如此哀痛,三年前她又是怎样熬过来的?三年前,她身处异国他乡,而且就在仇人的身边,是如何得到东侯离世的噩耗的?她与申屠释,又有一番怎样的爱恨纠葛?几天前的黎明,看到千里迢迢赶过来的申屠释,看到那个男人脸上那样明显的焦急和担心,陈其昌在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元葳内心的苦苦挣扎。那样一个男人,尽管是仇人,却仍然给予他震撼:申屠释是爱着她的,全心全意地爱着她!那样一个男人,元葳尽管恨着,却没有办法狠下心肠。也许因为这样,她消失了两年吧。两年之后被他寻找到,她又怎样回到了他身边?陈其昌心里有太多疑问,却一句也问不出口。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又岂是他能够想象的?而无论是作为昔日的同窗,还是为她所信赖的朋友,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陈其昌感到深深的愧疚。

元葳浅浅笑着,听到好友这一声“节哀”,突然感到无限的凄凉。三年前,没有对自己说这两个字,尽管这两个字根本于事无补。“其昌兄见到我的思儿了吧。是不是很像郑宇?”她眉间扬起一丝欣慰之色。

“是,很像东侯!”陈其昌看着她。无论经过多少,她脸上依旧带着这样安慰人心的笑,却不知,这样的笑,让人看着会有多心疼?他的手动了动,很想在她的脸上抹去什么,却无从动手。陈其昌暗暗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你回来那天,我刚好在昭郡巡查,如今也该回都了。听说,你过几日要前往西陵,何不顺路先去看看长公主和王上?”

“长公主和王上?”元葳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心里感叹不已。璇玑去世那年,长公主不满两岁,王上才不到一岁,先王紧接着驾崩,真正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了。“这些年,多亏了陈兄照顾。想来长公主已经五岁了,王上也满四岁了啊!”

“先王托付,其昌身为亚父,照顾王上理所应当。”陈其昌听出她对那个逝去的妹妹的歉意,趁机怂恿:“长公主和王上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会很高兴吗?长公主和王上根本就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个姨娘吧。元葳的淡哀的目光从陈其昌脸上移开。他依旧怀着期待,期待她能够去楚都,甚至再一次踏入他的相府,去看看她和郑宇曾经住过的房间……元葳唇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其昌兄,可知,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元葳很快前往西陵国。西陵老太后是元葳的祖母,看着元葳长大。尽管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表哥和祖母,然而元葳不得不启程,带着思儿一起去。使者说:“老太后想看看小公子。”

元葳没有想到,战争会紧随着自己的离去而至。

陈其昌一直护送她到上原。在上原分别,陈其昌望着她的车驾消失,方鞭马赶回都城。无论那个刺杀元葳的侍卫是怎么回事,此番元葳既然离开了申屠释,他们便不会让她回去。申屠释怎样愤怒,尽管放马过来吧!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们会保护她,合东楚与西陵两国之力,保护她!

西陵王后远远地看着与御花园里的那个人,那个被保护在后方的女人。三四年不见,她变得更美了,多了份淡淡的相思之美。也许女人最美的地方,往往就是那一缕发自心底笼上眉间的相思吧。只不知道,她思念的,到底是逝世多年的东侯郑宇,还是远方那个为她而备战的君王?

王后做了个手势,挥退了身边的宫女,慢慢走近那棵含苞待放的腊梅,不小心惊动了那个沉思的身影。

“王嫂!”元葳转过身,面对王后,欠身行礼。

王后温柔一笑,问道:“表妹在这儿想什么呢?花园里怪冷的!”

元葳看着这个端庄得无可挑剔的王后。多年前,元葳是多么地羡慕她啊!只因为她是朔国的公主,只因为西陵国需要那场联姻,元葳便要放弃相爱多年的表哥,将初恋之人让给别的女人,这个女人可知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然而,西陵国变得强大以后,这个女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打败生养她的朔国,她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元葳只能想象那种矛盾而痛苦的心境。那种心境,恐怕不下于自己面对申屠释时候的复杂吧。然而,这个王后挺过来了!尽管生养她的朔国屈服在了自己夫君的脚下,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王后,没有人可以否认。

可是不知为何,元葳隐隐感觉,王后在担心着什么,或者说王后在防范她。

元葳微微一笑,其实王后的担心从来都是不必要的。多年前,她便对表哥说过:“请好好对待王后,给她幸福!”是因为同为女人吧,她太能理解这种幸福对于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至于表哥,也许他觉得亏欠她,但是她不会因此而破坏别人的幸福。与表哥的誓言,已成过往。经过了郑宇,还有……申屠释,她不可能再回到表哥的身边。这次回来,她依旧能够感觉到表哥那深情的目光,却明白这种深情里更多了怜惜和歉意。表哥仍旧会拥抱她,而她在他怀抱里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兄妹之情,是一种纯粹的怜爱。像小时候一样,表哥抚摸着她脑袋,轻轻责备:“崴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表哥?你可知道,表哥派人找了你两年,那两年,你到底去了哪里?”元葳静静地趴在他温暖的膝上,淡笑如风,满足于此刻的温馨:“我在一个偏僻小村子生活了两年,那里很安静。我也曾想过来西陵,只是……”止不住心酸,也不知该如何向他坦诚那时的心迹,尽管他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沉默了片刻,表哥站起身来,脸色肃然:“崴儿,你放心,你所受的苦,表哥一定让申屠释加倍偿还!”

心上的某根弦不经意间被挑起,元葳黯然。原以为最该受到谴责的是她。她背叛郑宇,也背叛了那些视申屠释为敌的人。她没有颜面见到他们。而现在,他们对她除了愧疚就是同情。没有人会问她与申屠释是怎么回事,似乎他们都能够想到,他们认定她是善良而无辜的东夫人。甚至她有了申屠释的孩子,他们都一直以为是申屠释强迫她的。

元葳苦笑。如果告诉他们:并不完全是申屠释的强迫。不知道有几个人会相信?

释……

他看到那条丝巾了吗?他明白她的苦心了吗?他会听从她的劝告、答应她的请求吗?

离开境湖行宫以来,元葳没有一日不担心。这些日子以来,并没有听到申屠释的异动,她稍稍放心。然而又觉得这样的平静不真实。元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离开了他,却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感觉自己的影子一样。午夜梦回,她总是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似乎他刚刚就坐在她的床边,像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他用痴迷的目光守护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描摹她的睡颜,那样小心翼翼……

元葳的心绪有些乱,站在这腊梅树下,什么也没看进去。直到王嫂走近,她才感觉脚有些麻木。转过身面对王嫂,她不自觉地吸了口气,浑身因寒冷而有些轻颤。

西陵王后温柔一笑,向元葳伸出手:“表妹,我们去附近的冬暖阁聊聊吧!”

元葳没有想到王嫂会主动接近自己,看着她向自己伸来的手,犹豫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手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