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他们就沿着河岸散步。光阴市的夏夜其实很舒服的,有风,而且风很凉。尤其是北茫区,气温比市区还要低一度左右。通常在晚饭以后,都会有很多人沿着茫水河散步,有老人,带小孩的父母,当然也少不了一对一对的恋人。河边种着很浪漫的柳树,柳丝长长的垂着古诗里最动人的情怀。

沿着河岸走了一阵,两个人漫无目的的闲聊着。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孩,抱着手,走得快极了。擦肩而过的时候,袁维绪看见女孩的脸上满是泪痕。蓦然回首,就觉得心酸。爱情总是那么容易受伤的。再有风吹来,就觉得有点冷了,于是抱紧了双臂,叹了口气说:“我们回去吧。”古地默默的点点头。袁维绪知道,古地能够感受得到她的情绪的。

古地的寝室里面出奇的杂乱,袁维绪根本找不出任何词汇来描述那种杂乱,也许,有点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的感觉她简直有点怀疑这是古地特意布置出来的。这是她第一次踏进男生寝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会看到一片狼藉,却没想到杂乱如此。每张**都还堆着些行李,看得出他们根本不担心被盗,白痴才会帮他们把这些被子床单偷走,拿回去还得洗洗晒晒呢,多费事。袁维绪跟着古地走到窗边,那是他的床位,下铺,拉着发黄的帐子。除去堆满的书本,基本上也只能勉强的容得下一个人的身位。

寝室里不通电,古地在床前的书桌上点了支蜡烛。他象征性的抖了抖被子,说:“小姐,这就是你今晚的卧榻了,虽然简陋了点,不过很幸运床单被套都是前两天换的,基本上还能称得上干净整洁。帐子因为有些年头不可避免的是有点发黄,嘿嘿,其实也不只是有点。当然这样也有好处就是你放下蚊帐我也就不能偷窥你了。”

袁维绪一笑说“要是连这点心都放不下,还敢来这里?”她在古地的**坐了下来,问:“那你呢?”

古地问:“你觉得我睡哪张床你比较放心一点?”

袁维绪环顾四周,说:“对面吧,能看见你。”

古地说好,就走到对面的**抖开了捆着摆在那里的行李,说:“这是上校金永微的床铺,老实说,平常寝室里最整洁的就是他的床了。”

袁维绪看着古地忙碌着,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她看着古地使劲的抖动着金永微的被子,拍打着上面的灰尘,觉得他动作满麻利的。很快古地就弄好了,在袁维绪对面坐了下来,说:“怎么样?动作还规范吧?军训的效果还延续至今呢。”

袁维绪说:“哎,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就是在军训的时候吗?可那时候我对你的印象似乎不大好呢。”

古地一笑,“是呀,那时候谁会想到我们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呢。”

一阵风吹进来,蜡烛被吹得只剩下一点米粒大的光影,但是勇敢的挺了下来,风一走,反而亮了许多。袁维绪看着古地书桌上堆着的稿子,就问:“最近写些什么呢?”古地已经在金永微的**枕着双臂躺了下来,说:“乱七八糟的,你有兴趣就看看吧。不过不要看太久了,蜡烛的光线始终不理想。”袁维绪就随手拿起一张稿子来看,是篇随笔,古地的字写得撩乱,看起来很是吃力,不过笔触很好,读起来又很舒服。她看几行,说:“我读给你听吧。”古地说:“好啊。”

袁维绪就读了起来,用她蛮有磁性的声音读着:

“我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没有人,看得见战争结束的迹象。直到有一天,当我抖落身上的灰土,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阵地上只剩下了我。蒿草都已经长了出来,在锈迹一般的阳光里静默。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时光,荒芜在废墟里发疯似的蔓延,蔓延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这场战争已经被人遗忘了,只剩下我还在阵地上。我不知道我又能,支撑多久。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今年的盛夏,发生在许多个繁星美丽的夜晚。有时候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随时听到近来远去的车和人的声音,有时候我走到灯火辉煌的街上,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所有的一切都真实的存在于我的身边。但是我依然无可救药的看见那一片挥不去的荒芜。我徒劳的要求自己从这片荒芜中走出来,努力的结果却是无法可想的恐慌。

我以为自己是在一场战争中被遗忘了,时空的错位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有许多天我拼命的想记起什么来,拼命的想,得到的却是加速的遗忘,我是真的感到恐慌。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今年的盛夏。我没有失去记忆,而是很正常的生活。阳光在头顶明晃晃的,阳光的颜色在我看来像锈迹,或者干涸的血,这肯定是战争留下来的踪迹。可是我不敢打听我怕别人说我是疯子,偏偏我是这么的清楚我的正常。可是无论睁开眼还是闭着眼我总是很容易的就看见那一片荒芜,废墟野草死寂梦魇一般的包围着我。

突然听到一个异国女子高声的朗诵着异国语言的诗,我无由的听懂了其中的一句——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那是个很高傲也很寂寞的声音,随后我就看见了神情高傲寂寞的茨维塔耶娃。不但有她,还有阿赫玛托娃,她正忧伤的伸出双臂呼喊着——不速之客啊,请来我这里吃晚餐!还有帕斯捷尔纳克,他看着天空之上的影子说——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休无止。他们三个人都出来了,自然少不了曼德尔施塔姆,他风度翩翩的微笑着——我既是园丁,又是花朵,在尘世的牢狱里我从不孤独。在俄罗斯诗歌的白银时代,他们,被誉为白银时代的四驾马车,他们在他们的时代领唱孤寂。可是我不明白他们出现是想告诉我什么?我就是在那个时代的战争里被遗忘了的?还是,在我的时代里那么有幸我与他们殊途同归?可是他们的时代有诗歌,有革命和流放,有鲜血和热情,而这个时代却只有荒芜,只有一片毫无信仰的荒芜的废墟。而且谁也无法去责难这片荒芜,更没有谁敢离开,因为,即使是荒芜吧,那也已经是最后的家园了。

于是明白了,荒芜是命定的荒芜。荒芜其实与这个夏天无关。而我是真的被遗忘了,被遗忘在记忆之外,一个人拥抱孤寂。”

这是一篇随笔,古地信手写的。写过了就放下了,没想到现在听着袁维绪缓缓地读来,心里便有些感触。古地记得大一的时候自己有些张狂,写的东西格外分明的尖刻。那个时候也实在喜欢愤怒,还喜欢要别人一起来愤怒。后来就懒得张狂也懒得愤怒,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可是内心总还有些挣扎,索性就一个人孤寂了。听袁维绪读完了,古地就笑笑说:“写得真不错,读得也真好听。应该在末尾加上一句——谨以此文庆祝本人尚未麻木,并有幸为袁维绪一读。”

袁维绪也微微笑了笑,说:“你写的东西和以前的风格不一样了,变得好象清淡了点超远了点,也许这就是成长吧。比较而言,我喜欢你现在写的。你在进步。我就不行了,我都不会写东西了。”

古地说:“谁让你懒啊?你原本写东西挺好的,尤其是写情感,很动人。”

袁维绪细细的吹了口气,看着蜡烛那点光芒还是那么坚强的跳动着,就说:“不好,那些东西写起来伤身的。因为不会无缘无故的写,所以,我宁可不写。虽然说我们都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可是好象两个文学班里面真把写作当作一种理想的就是你了。”

古地赶紧说:“写作?理想?这两个词我扛不起的,你别逗我玩了。我可没有这么崇高过,我就是穷极无聊靠写东西打发时间罢了。你把我推到那么高的地方我觉得牙根好酸啊。”

袁维绪说:“也对呀,这是典型的古地语录。在这个不谈崇高不谈理想的时代,一切也都是因为无聊。你说这个时代只剩下了荒芜,也许说得不错。还想听我读你的东西吗?”古地说:“你找找看吧,最近写的东西太乱。不过……”

风又吹进来,蜡烛终于还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