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没进宫,西林园似乎变了个模样,从前的小桥流水,都改成了畅阔的大道和深林,是树长高了呢,还是园子新修了呢?胡绿珠不知道。

车过西海池时,她望见从前那条她和宣武帝经常一起乘坐的画舫还停在码头旁,画舫上的油漆已经掉落了很多,显得有些旧陋,湖水拍打着船舷,涌动不停,物是人非的感觉顿时弥漫在胡绿珠的心头。

瞧那浸水的船缆几乎已经腐烂了,也没人去更换,想必这条从南梁重金购来的画舫,也失去了宣武帝的欢心,御驾再也不肯登临了罢。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那个皮肤有些黝黑的英俊汉子,他貌似忠厚却秉性风流,再美的女人,不过三五个月,都被他抛在脑后,在宣武帝的心里,从没有长久保存过一个影子。

但是,想起他从前那种无言的温柔和宽厚,还是让她的心上如同滚过一阵热浪,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感觉。

西林园里很热闹,除了皇后、公主和贵嫔的车乘,其他宫眷、官眷都是坐大车甚至是步行来的,胡绿珠一路已经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庞,为了让自己没白来一趟,她让绛英把车帘子打起来。

“打起来干什么?”绛英很是不解,“这样人家都会看到贵嫔娘娘的。 ”

“本宫就是要她们看见!”胡绿珠重重地说道,她已经被幽禁在建乐宫两年了。 两年来,她像个弃妇似的,独自在城外生活着,时间长了,洛阳城里难免讥议如潮,连皇甫茜茜都上门取笑过她两回。

西林园深处,已经搭建了一处高台。 主台之旁,又有两座侧台。 主台是皇上和亲王、宫眷们地座席,侧台是大臣和官眷们的座席。

早就在主台上落座的长乐公主,一眼望见了胡绿珠,赶紧挥舞着手绢,热情地招呼她。

胡绿珠扶着绛英的手,一脚踏下了马车,心情却不禁有些踟蹰起来。 真的主动走到主台上去吗?

宣武帝的龙椅旁,并列放着高皇后的凤椅,中间另放着一把小小地锦椅,上铺明黄色金绣的软垫,看来是皇子元诩地座席。

她的诩儿,自生下来到如今,她还没有看见过他第二次。

生孩子当天,诩儿被抱到她怀中时。 胎发还没干,一双小眼睛闭得紧紧的,胡绿珠只来得及在他的胸前挂上一柄小小的黄金梳子,元诩便被高皇后的手下抱走,后来,又被宣武帝从高皇后那儿抱走。 由成群的师傅内侍守护着,养在东宫里面。

虽说她算不上一个母性特别强烈地女人,可对这孩子,她还是十分想念的。

可是,如果宣武帝真的当众冷落她怎么办?

正因为她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今天的冷落,会让她更加难堪,甚至会让她完全失去自信心,永世不能翻身。

“娘娘。 臣扶您上去。 ”建乐宫的侍卫统领杨白花在她前面翻身下马。 见胡绿珠似有为难表情,还以为她害怕踏上斗兽场观众台旁的陡峭阶梯。

“不。 不用了。 ”胡绿珠一咬牙,算了,既然今天来了,就不必害怕面对皇上的刻意冷落。

她从没奢望过成为能够独占宣武帝深情的女人,她是未来太子地母亲,她是当朝的贵嫔,长乐公主说得对,无论如何,主看台上也应该留有她的一席之地。

眼见得胡绿珠一步步踏上了主看台,已经在龙凤椅之侧落座的后妃们纷纷投来满是疑惑的目光,怎么,宣武帝又想起了胡绿珠,重新让她回到长乐宫吗?

如果说,当年宣武帝对胡绿珠的刻意回护,胡家地飞黄腾达,曾让这一群后宫的红粉佳丽们妒火中烧的话,那么,现在,对于胡绿珠幽居城外的事情,她们则是感到大快人心。 这个骄傲而独立的女子,无论是出身,还是姿色、年龄,比她们都毫无优势,却会独邀圣宠,一度成为高皇后都十分嫉妒的角色,老天爷实在也太不公平了!

长乐公主命人在她的座席不远处放好一张锦凳,笑道:“本宫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已经有几个将军、侍卫上去比过了,都败下阵来,刚才徐州刺史元叉那个傻蛋,见大熊怒吼一声扑上来,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拔出腰刀对阵,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退了出去。 ”

长乐公主并不顾及周围人的眼光,只管跟她大说大笑,似是十分亲热。

胡绿珠未免要与宫中那些相熟的后妃们招呼两声,敷衍上一段话。 等她安静下来,准备观看场中的搏熊之戏,却得长乐公主如此介绍,不由得微微一笑,果然见侧台之上,皇甫茜茜正在给夫君地肩头敷药,元叉地表情仍是惊恐万分。

胡绿珠不由得皱了皱眉,她这个表妹夫,对她来说,是明知不可重用,却也别无人选可以相信,只好倚为腹心,所幸,元叉为人还比较善于做小伏低,善伺人意,用来办些小事,还算妥当。

场内突然变得一片肃静,门外黑压压跪下了一群人,胡绿珠抬眼一看,来的正是同乘六马玉路辇地宣武帝和高皇后,高皇后从车上走下来后,又有几个年轻宫婢,抱着一个粉嫩的孩儿,看模样才三四岁,穿得极为华贵,这孩子,便是大魏宫中仅有的一点宣武帝骨血,胡绿珠亲生的孩儿元诩。

主看台上的嫔妃都依次下座行礼,胡绿珠也侍立在一旁,她很难想像,经过两年的遗弃。 今天地宣武帝心中,会对她有怎样的观感。

虽然一早就起来精心打扮过了,胡绿珠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或许,当年自己揽权太过,才让宣武帝对自己越来越失望。

宣武帝果然怔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 连招呼她一声都没有,就昂然而过。

胡绿珠两年没见过宣武帝。 只记得他今年已经年过三十,如今看起来,宣武帝显得更沉静也更有气概,眉宇间有种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走起路来,龙行阔步,颇为雄健。

这是她的丈夫啊。 是大魏江山的主子,也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远望着宣武帝坐在高皇后和一群新晋嫔妃之中,受着众位美女簇拥,胡绿珠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了一种淡淡地悔恨。

也许,她错了,她不该忽视他的情意,不该把权力看得比皇上地宠爱更重要。

那年春天。 在盛开的海棠花影下,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后宫之中,他陪伴得最多的女人,就是胡绿珠了,他给过关心最多的女人。 也是胡绿珠。

可是她却根本就不在乎。

高皇后显然也看见了胡绿珠,但她只用眼角鄙夷地扫视了两眼,便吩咐旁边的侍女道:“给陛下拦起绸障来,让不相干的嫔妃们都撤了座席,站到一边去。 ”

坤宁宫的侍女当即上来,撤了几位充华世妇和胡绿珠地锦凳,胡绿珠不由得心中大怒,就算宣武帝不愿意见自己,好歹自己名义上还是永宁宫的贵嫔娘娘吧?高华做事情也太咄咄逼人了,她怎么能让自己和几个名分低微的充华世妇站在一起!

但世事见得多了。 胡绿珠是深通“安分守己、以退为进”的道理的。 她既没争也没闹,只是有些凄凉地站起身来。 站在那些刚刚进宫的年轻女子身边。

就让他看一看罢,帝王的心,永远具有无上的威权,被他遗弃之后,留给她地岁月,只有冷清和寂寞。

眼下,斗兽场里迎战那个人立着的大棕熊的勇士,是尔朱王妃的弟弟、尔朱川的部落酋长之子尔朱荣。

尔朱荣长得很魁伟,看起来比那些鲜卑武将们更有霸气。

他的长相其实很像他地姐姐尔朱王妃,虽然膀阔腰圆、浑身都是虬劲的肌肉,甚至把一件单薄的射箭服都鼓了起来,但尔朱荣的脸却很秀美,一双眼睛有着女人般的沉静。

也许是吃亏在年龄还小了点,十八岁的尔朱荣已经连连败退,眼看就支撑不住了,一群侍卫持着长矛上去,将怒吼连连的大棕熊赶了开来。

看台上响起一片啧啧的惋惜之声,尔朱荣kao在熊栏外的栅栏上,喘着粗气,心里显然很不服气,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注视着那个拍着白胸脯望天长啸的大棕熊,恨不能用手中地匕首将它捅死。

接下来进场地,是穿上一身深蓝色金绣劲装的清河王元怿,他果然不愧是当年地洛阳城第一帅哥,一进了熊栏,就显得气场非凡,三个看台上满满坐着的人群,似乎一下子全都屏住了呼吸,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

胡绿珠望着元怿,自从入住建乐宫后,为了避嫌,她也没再见过他,但比起宣武帝,元怿与她之间显然来往要密切得多。

几乎每个月,元怿都会给她写来一封密信,详细提及宫外高家的异动,在这个洛阳城里,除了身边的忠婢绛英,胡绿珠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元怿。

两年没见,他竟然变得有些清减和老成了,如果他此时和二哥、宣武帝元恪站在一起,很难让人分辨清楚,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甚至他的颏下还留了一抹微髯,虽然这胡须让清河王元怿显出了几分高贵和成熟,却也削减了他昔日那种神采飞扬的魅力。

元怿绕着大棕熊游斗了片刻,先狠蹬猛踹几脚,激起棕熊的怒气,然后避开正面交锋,利用大熊转身不便的缺点,及时闪躲。

看来元怿早就布划妥当,准备用“疲敌之计”,拖垮大棕熊后,再进行决战。

可是胡绿珠仍不敢相信,看起来清秀俊雅的元怿,难道能用赤手双拳打败一人多高、皮糙肉厚的大棕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