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还没有老的和尚仍如老僧入定。

走得比较快,体力比较好,身材也比较高的女人伸出一只雪白的手,用一种几乎比舞蹈还要优美的姿势,脱下了她头上的毡帽,顺手一抡,帽上的雨珠洒出,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闪亮的珍珠。

本来被束在她帽子里的长发,就像是雨水般流落下来,又掩住了她的半边面,却露出了她另外半边脸。漆黑修长的眉,明媚的眼,嘴角一抹浅笑,春天真的已到了人间。

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面前有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她对这个和尚好像很熟悉,而且居然还用一种很亲热的态度对他说:“和尚,别人都说你老实,世上如果只有十万个人,最少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说你老实。”

这个女人说:“可是呀,依我看,你这个和尚,可真是一点都不老实。”

这个女人的体态修长而优雅,而且风姿绰约,每一个动作都温婉柔美,只有出身于非常有教养的高贵之家,才会有如此风采。

可是她对这个又神秘又怪异的穷和尚说话的时候,却忽然变得好像是个整天在和尚庙里鬼混的小尼姑。

和尚也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有哪点不老实?”

“你告诉别人,你要到五台山去坐关,却偷偷摸摸地躲到道士观里来,我上天入地地找你,也找了一个多月才找到。”她说,“你说你有哪点老实?”

和尚叹了口气。

“你找和尚干什么?”他苦着脸说,“和尚又不吃牛肉汤。”

这个女孩子居然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中以调皮捣蛋出名的牛小姐“牛肉汤”。

“其实你心里一定也明白,我找你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和尚只希望这次你找我的事不要太坏。”

“非但不坏,而且好极了。”

“哦?”

“这次我找你,是为了成全你去做一件够朋友义气的事,也就是你们说的,去修一场大功德。”

牛小姐说:“这种事多做两件,你迟早总会修成一个罗汉的!”

“修成什么罗汉?找鸡罗汉?”

牛小姐的大眼睛眨了眨,吃吃地笑了。

“找鸡罗汉也不错呢!大小总也是个罗汉,也不比降龙伏虎差多少。”

和尚苦笑:“牛小姐,你饶了我这一次行不行?你以为和尚真不知道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我用屁股来想也能想得到,一定是你那位陆小鸡又不见了,所以你要和尚去找他。”和尚说,“只可惜和尚这次再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了。”

牛小姐的神色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而且还仿佛带有种说不出的焦急和忧虑。

“你没有猜错,陆小凤的确又不见了,只不过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他既没有跟我吵嘴斗气,也不是为了别的女人。”牛小姐说,“这一次他临走之前,还跟我见过一次面,说是为了他一个好朋友

忽然失踪,要远赴边陲去找他,而且说不定也会有危险。”

她的样子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下定决心要跟他去的,想不到他竟偷偷溜了,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你说急不急死人?”

“不急,一点都不急。”和尚慢吞吞地说,“和尚替他算过命,他死不了的。”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好朋友。”牛小姐说,“江湖中谁不知道老实和尚是陆小鸡的好朋友,他有了危险,你不去找他,岂非笑死人了。”

这个和尚居然就是佛门中第一游侠,名满天下的老实和尚。

据说他一辈子都没有说过一句不老实的话,可是如果有人一定要逼他说老实话,那个人恐怕很快就再也没法子开口说话了。

据说有一次他在黄河渡船上,遭到盗劫,他说囊空如洗,强盗也信他,等到群盗走后,他却又追上去,承认自己说谎,而把自己身上的一点银钱都交了出来,第二早上,那批水贼就忽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们的贼窝里。

有关这位和尚的传闻轶事可真不少,而且都很有趣。只可惜我们这个故事要说的不是他。

牛大小姐要说动一个人,真可以把死人都说成活的,老实和尚却好像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管你怎么说都没有用的,反正和尚这次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说不去,就不去。”

“此话当真?”

“当真。”

“不假?”

“不假。”

牛小姐叹了口气:“这么样说来,我只好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讲的故事是这样子的:“从前有个和尚,别人都说他老实得要命,从来都不沾荤腥,更不近女色,碰到女人,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他的确不敢看一眼,因为他一看起来,最少也要看个七八百眼。”

“有一次他居然还跟一个女人谈起情说起爱来了,跟一个叫‘小豆’的小女孩子。”

“这个小女孩身世很可怜,是在乐户里长大的,身子又弱,又有病,所以我们这位很老实的和尚就很同情她,可怜她。”

“可怜不要紧,要紧的是,由怜生爱,一爱就爱得没完没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是个和尚,而且是个出名老实和尚,总不能去弄几千两银子来替一乐户女赎身,更不能明目张胆地把她从勾栏院里抢出来。”

“所以这位多情的和尚只好悄然含恨而去,躲到一个他认为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去苦苦相思,忏情悔过。”

说到这里,牛肉汤才停顿了一下,盯着老实和尚问:“你说这个故事好听不好听?”

听到这里,老实和尚本来已经很憔悴的脸,几乎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过了很久才回答:“不好听。”

“我也觉得不好听,”牛小姐说,“像这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喜欢听。”

她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个故事却是真的,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哦?”

牛小姐又盯着和尚看了

半天,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这个故事里说的这个和尚是谁?”

“我……我知道。”

“你说出来呀。”

老实和尚额上开始冒汗,却还是挣扎着回答:“这个故事里说的和尚就是我。”

牛小姐微笑,叹息。

“不管怎么样,老实和尚毕竟还是不愧为老实和尚,果然是从来不说谎的。”

她忽然把另外一个穿黑披风的女孩拉到老实和尚面前,替她脱下毡帽,脱出了一张清秀瘦弱、楚楚动人的脸,脸颊上已有了泪痕。

“你再看看她是谁?”

老实和尚怔住。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天荒地老,月陨星落,他都不会认不出她。

——小豆子,怎么会是你?

小豆子的泪也如豆。

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牛小姐本来想笑的,也笑不出了。

她甚至想走了,走得远远的,好让他们能单独相聚,互相倾诉他们的思念。

想不到老实和尚反而叫住了她:“我也有样东西要你看看。”

“你要我看什么?”

老实和尚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把他那件破烂宽大的僧袍掀了起来,露出了他的一双腿。

牛肉汤又怔住。

她看见的这双腿,已经不像是一双腿,而像是两根被折断的枯枝,不但瘦弱,简直已干瘪退化。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双腿的足踝上,还锁着一条极粗大的铁链。

“锁是七巧堂的精品,钥匙已被我抛入绝壑,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打得开。”和尚说,“山下有个樵夫每天送一碗菜饭来,还有一瓯水。”

牛小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她也知道这句话非但不该问,而且问得多余。

——人在巴山夜雨孤灯下,心却在灯红酒绿间的一个可怜的人身边。

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去见她?

——一个本来从不动情的人,如果动情,一发就不可收拾,像这种如山洪忽然爆发的情感,有谁能控制得住?

老实和尚毕竟也是人,而且人在江湖,纵然圣贤亦难忘情,何况江湖人?

所以他只有用这种法子把自己锁住,也免得误人误己。

牛大小姐的眼睛也湿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说什么?她只有走,想不到老实和尚又叫住了她。

现在他当然已经不能陪她去找陆小凤,就算他去,也救不了陆小凤。

他只告诉牛肉汤:“陆小凤虽然飞扬跳脱,嬉皮笑脸,有时候甚至满嘴胡说八道,可是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两句他的真心话。”和尚说,“有一次他在酒后说出一句话,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他说什么?”

“他说,只有在一个人面前他从来不敢胡说八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能杀他,”和尚说,“到了他真正有危险时,也只有这个人能救他。”

“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