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喝了一整天风,饿了一整天肚子,已经是件很不好受的事了。唯一更不好受的事,也许就是在已经饿得发晕的时候,还被人叫作大笨蛋。

陆小凤却笑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叫我大笨蛋,但还有很多别的人,却喜欢叫我另一个名字!”

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大公鸡。”

红衣少女的脸红了,红得就像是她的衣裳一样。

欧阳情忽然道:“其实他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红衣少女立刻又问道:“什么名字?”

欧阳情道:“陆三蛋。”

红衣少女道:“陆三蛋?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悠然道:“这意思很简单,因为他不但是个大笨蛋,又是个大混蛋,而且还是个穷光蛋,加起来正好是三蛋。”

红衣少女又笑得弯下了腰,吃吃地笑着道:“这名字真好听极了,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

二娘也不禁嫣然笑道:“现在你们既然已饿得要命,为什么还不把这三个蛋炒来吃?”

欧阳情道:“因为这三个蛋都已不太新鲜,是臭蛋。”

三娘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欧阳情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只怕他不是鸭蛋,是鸡蛋!”

欧阳情点了点头,正色道:“这问题倒真的很严重,他若是鸡蛋,就一定是母鸡生下来的,那么他岂非变成了小母鸡的儿子。”

红衣少女的脸虽更红,却已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陆小凤没有笑,但却已明白了两件事——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像欧阳情这种女人。

——一个男人若是想跟六个女人斗嘴,就好像是一个秀才要跟六个兵讲理一样,还不如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好。

现在他已做错了一件事,他不想再错第二件。

红衣少女还在笑。她的笑声不但很好听,而且还仿佛有种感染性,无论谁听到她的笑声,都一定会觉得心情愉快,忍不住也想笑一笑。

陆小凤却还是没有笑。他突然冲过去,出手如闪电,反拧红衣少女的臂。

二娘失声而呼:“小心!”

两个字出口,红衣少女反肘后撞陆小凤的肋骨,旁边也已有三件兵刃同时刺向他的左右两胁。

她们的出手都很快,尤其是那青衣白袜的女尼,掌中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乍一出手,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只可惜陆小凤的出手更快,他的胸腹一缩,一双手还是拧住了红衣少女的臂。三件兵刃同时刺出,又同时停顿,剑锋距离陆小凤的胁下要害已不及半尺。

陆小凤却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知道这一剑绝不会再刺下来的。他的兄弟若是已落到别人手里,他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

青衣女尼握剑的手上已凸出青筋。要将这一剑硬生生停顿,远比刺出这一剑更吃力。

剑尖犹在颤动,青衣女尼厉声道:“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

红衣少女也已笑不出来了,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不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也不开口。

欧阳情的剑也已出袖,冷笑道:“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却要来欺负个小姑娘,你害不害臊?”

陆小凤不害臊。他的脸既没有发白,也没有发红。

二娘用的一柄亮银弯刀,也是从袖中刺出的,长不及两尺:“我们这两口剑、一柄刀,随时都可以把你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欧阳情立刻接着道:“所以你若敢再不放手,我们就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忽然笑了。

二娘怒道:“我们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陆小凤微笑道:“你们说的每个字,我全都相信,但我却不信你们真敢出手!”

二娘冷笑:“哦?”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你们现在想必都已看出来,我并不是个君子!”

青衣女尼道:“你根本不是人!”

陆小凤道:“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

二娘变色道:“你想对老七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很想放了她!”

这句话又大出意料之外,二娘立刻追问:“你为什么不放?”

陆小凤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

二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只要你放了她,莫说两件事,就算……”

这句话的下半句,应该是:“……就算两百件事,我也答应。”可是二娘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三娘,忽然道:“就算半件事,我们也不答应。”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慢、那么温柔。可是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已出手。她的出手既不慢,也不温柔。她用的是鞭子。一条漆黑发亮,就像是毒蛇般的鞭子。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时,已在桌下悄悄将这条鞭子解了下来。她的鞭子抽出来,比毒蛇还快,比毒蛇还毒。

二娘又不禁失声而呼:“小心七妹!”

三娘却不管。鞭梢毒蛇般一卷,抽向陆小凤耳后颈下的血管。陆小凤的人已滑出去,带着红衣少女一起滑开了八尺。三娘突然凌空跃起,一鞭子从上面抽下来。她竟似乎已忘了她的七妹还在对方手里,她的出手全无顾忌。陆小凤心里在叹气。他实在想不到,这位文文静静的三娘,竟是这么样个不顾一切的女人。他实在想不到她真的敢出手。

现在她已出手了,他能对红衣少女怎么样?他若杀了这少女,她的姐妹们一定会跟他拼命的,他若放了她,她的姐妹还是一样会要他的命。所以他也只有拼命!除此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三娘的鞭子根本就不让他有第二条路走。

二娘突然跺了跺脚,道:“好,大家一起上,先废了他再说!”

欧阳情道:“七妹呢?”

二娘道:“他若敢伤了七妹一根毫发,我就把他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这两三句话说出来,三娘鞭子已抽出了二十鞭。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喜欢看人流血,尤其不喜欢看女人流血。可是现在他已没法子再闪避下去,这条鞭子实在太快、太狠。他只有反击。

二娘的弯刀也已银虹般刺过来。她的刀法怪异,出手更毒。

只要她一出手,就连江轻霞都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但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响,一个酒杯击上了她的刀,一双筷子也从旁边伸出来,轻轻一夹,竟夹住了那条毒蛇般的鞭梢。

阿土!这双筷子竟在阿土手里。

三娘的脸色铁青,瞪着他,缓缓道:“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我若落在他手里,你们出手也用不着顾忌我!”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手?”

阿土笑了笑:“因为这人虽不是君子,总算还是个人!”

三娘道:“哦?”

阿土道:“他至少还没有用七妹做挡箭牌,来挡你的鞭子!”

三娘想了想,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了。二娘也坐下来,捧着手腕,她的银刀虽然没有脱手,但手腕却被打得又酸又疼。可是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对这个满身癞子的乞丐,她也很服气。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

阿土忽然问:“你刚才说,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先说第一件!”

陆小凤道:“我本来要你们带我去见公孙大娘的!”

阿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不必了!”

阿土道:“为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道:“因为我现在已看见了公孙大娘。”

阿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个假人在笑。

陆小凤却不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公孙大娘的,我不但已跟了你一天,而且以前也见过你一次!”

阿土笑了笑,道:“其实还不止一次!”

陆小凤很意外:“不止一次?”

阿土道:“那天晚上在西园,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阿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霍休?”

陆小凤当然记得。

阿土道:“那天你从霍休的小楼里出来,在山脚下等花满楼时,有没有看见一个刚摘了一篮子野菜的女人从你前面走过?”

陆小凤失声道:“那个女人也是你?”

阿土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你也在那里?”

阿土又笑了笑,道:“我若不在那里,霍休又怎会直到现在还被关在笼子里?”

陆小凤怔住。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霍休那石台下的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的了。那绝不是因为有只老鼠在无意中闯进

去,将机关卡死的。

世上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也绝不会突然发生奇迹。奇迹本就都是人造成的!

阿土道:“我知道霍休是条老狐狸,他就算把你卖给杀猪的,我也不管,可是他不该将上官飞燕也一齐卖了。”

上官飞燕当然也是她的人。陆小凤又想起了那双上面绣着飞燕的红鞋子。

阿土淡淡道:“他杀了我的姐妹,他就得死,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但我想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那天雪儿也看见了你?”

阿土微笑道:“那孩子实在是个鬼灵精,你们走了后,她就立刻溜到石台下的机关总枢去查看,她知道那下面一定有古怪的!”

陆小凤道:“她看见了你?”

阿土道:“她没有看见我,却看见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红鞋子!”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她才会认为她的姐姐还没有死!”

阿土叹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想得实在太天真了,死在霍休手下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让霍休活着,好留给她?”

阿土道:“不错,我要让她自己报复。”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将霍休的财产也全都留给了她?我看得出你也很需要那笔财富!”

阿土眼睛里露出种很奇特的表情,道:“只可惜她能从霍休手里敲出来的已不多了。”

陆小凤道:“哦?”

阿土道:“那笔财富早已落入了另一个人手里,无论谁都再也休想能从这个人手里要出一两银子来!”

陆小凤皱眉道:“这个人是谁?那笔财富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阿土目光凝视着远方,眼睛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突然改变话题,冷冷道:“你说过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你已说了一件,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陆小凤道:“要你跟我走!”

阿土又笑了:“要我跟你走?难道你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看上了你!”

阿土笑道:“你看上的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还是这癞子乞丐?”

陆小凤道:“我看上的是另一个你!”

阿土目光闪动,道:“你是说——绣花大盗?”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认为我就是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你不承认?”

阿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现在就算想否认,也没有用的!”

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她否认当然没有用。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救过我,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阿土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

陆小凤只好装做听不见。

阿土又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将我送到金九龄那里去归案?”

陆小凤道:“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突听“夺”的一声,二娘的银刀已钉在桌子上。

青衣女尼抚着剑锋,欧阳情面带着冷笑,江轻霞的嘴唇已发白。

红衣少女又大笑:“你要我大姐跟你走?你是不是在做梦?”现在她的笑声听来已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愉快了。

等她笑完了,阿土才淡淡道:“他不是在做梦,我很可能会跟着他走的!”

红衣少女怔住,每个人都怔住,甚至连陆小凤都觉得很意外。

阿土慢慢地接着道:“我喜欢有本事的男人,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无论要我跟他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去。”

又有人笑了。

这次笑的是欧阳情,她第一个明白了阿土的意思:“所以你若要大姐跟你走,就得先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

陆小凤也笑了:“我的本事有很多种,却不知你们要看哪几种?”

阿土道:“我只想三种!”

陆小凤道:“三种?”

阿土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我们三阵定胜负,你只要能胜我两次,我就跟你走!”

陆小凤微笑道:“三阵定胜负?这听来倒好像满有趣的!”

阿土道:“我保证一定有趣极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笑道:“我们第一阵比什么?比喝酒?”他知道她当然一定不会跟他比喝酒的。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跟他这种男人比喝酒。

谁知阿土却偏偏说出了一句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好,我们比喝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