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酒摆在桌上的时候,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他累得就像是条老牛,饿得就像是匹狼。现在他最需要喝的,是一大碗用火腿炖的鸡汤,但他却偏偏要跟人比喝酒。

喝酒也跟做很多别的事一样,是需要体力的。何况,此时此刻,公孙大娘就算醉了也无妨,他却绝不能醉。这地方都是公孙大娘的人,他根本就连一滴酒都不能喝。可是现在桌上却摆着六坛酒。六坛泸州大曲。

现在“阿土”身上的癞子也不见了,头也不秃了,已换了件柔软的袍子,脸上脂粉不施,看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难道这就是她的真正面目?陆小凤看不出,也猜不出,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真正面目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连声音都随时改变。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个殷勤的主妇,在招待她的客人。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这六坛酒给我们两个人喝,不知道够不够?”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是给两匹马来喝,只怕也够了,只不过菜却好像还不够!”桌上还是只有一碟冷盘。

公孙大娘笑道:“菜的确太少,幸好我们不是比吃菜,是比喝酒!”

她当然也知道,空着肚子时喝酒,酒量至少要小一半。现在陆小凤的肚子空得就像乞丐的钱袋。三碗酒下肚,他已觉得不对了,六碗酒下肚,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酒量还是不错,再喝两碗,他就已忍不住开始要抢着喝,然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吐,连肚肠子都快要吐了出来。

“你醉了!”公孙大娘却还是清醒得像管仲一样,“这一阵你输了!”

陆小凤想否认,也已无法否认,只是在喃喃地分辩着:“我根本一点酒意也没有,只不过肚子觉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你还不认输?”

“认输就认输,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在他眼中看来,天下根本没有一件事是真正严重的,何况,第一阵就算输了,还有两阵可比。但他却忘了一件事。这一阵输了,后面的两阵也等于输了。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唯一还能跟别人比的事,就是比睡觉。公孙大娘当然也绝不会跟他比睡觉。

“第二阵我们比剑!”公孙大娘悠然道。

陆小凤挺起胸:“比剑就比剑,有什么了不起!”

公孙大娘道:“好,你稍候,我去换衣服!”

陆小凤道:“你又要去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嗯!”

陆小凤道:“我们究竟是在比剑?还是在比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陆小凤道:“为什么?”

公孙大娘微笑道:“因为衣服也可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也因为女人天生就喜欢换衣服!”

陆小凤既不饿,也不累了。酒,通常都能带给人一种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是种骗人的力量——就算骗不到别人,至少总可以骗骗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了江湖传说中的那些“醉侠”。据说那些人是“喝了酒才有本事,喝得愈多愈有本事”。

据说以前有个打虎的武松就是这样子的,“喝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本事”。陆小凤的酒似已到了十分。他忽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的本事也到了十分。现在就算有七八条大老虎一起出来,他也有把握一个个全都打死。只可惜他要对付的不是老虎,是公孙大娘。高手决战,出手的时间、部位和判断,是连半分都错不得的。

陆小凤是不是还能作正确的判断?看来他简直已连这屋子是方是圆都判断不出了。江轻霞一直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但现在看着他时,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和怜悯之色,就好像在看着个快死的人一样。除了三娘,别人的眼色看来也跟她差不多。

陆小凤看着三娘,忽然笑道:“我若输了,也把鼻子割下来送你好不好?”

三娘轻轻道:“我说过,我已不要鼻子!”

陆小凤道:“对了,你现在要的是舌头!”

三娘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舌头!”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三娘道:“要你的头!”

陆小凤大笑:“好,我若输了,就把头送给你!”

对他说来,一个人是不是有头,好像也已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现在江轻霞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头的人,甚至连那红衣少女眼色中,都已露出些怜悯。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醉鬼,这一阵又输定了!

陆小凤居然还在找酒。酒坛子就在桌上,他居然没有看见,因为他的眼睛突然发直,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刚从后面走出来的

人。一个女人,一个灿烂如朝霞,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子般的美丽女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间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

陆小凤不认得这个女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高贵艳丽的女人。幸好他还认得她手里的剑,一双短剑,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难道她就是公孙大娘?就是刚才那个平庸的中年妇人?就是那癞子乞丐?就是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陆小凤在揉眼睛。他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孙大娘微笑着,看着他,道:“难道你又认不出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想不通而已!”

公孙大娘道:“想不通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通一个像这样美的女人,为什么要扮成老太婆,我若是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的!”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如此而已!”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若一定要死在一个人手里,我只希望能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连我的心都快要被你说软了。”她盈盈走过来,身上的七彩霓裳无风自动,就像是有千百条彩带飞舞。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下次我比剑时,一定也要做这么样一套衣裳穿!”

公孙大娘道:“哦?”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的剑还没有出手,我的眼睛已经花了!”

公孙大娘道:“我的心已软,你的眼已花,我们正好扯平!”

陆小凤道:“还没有扯平!”

公孙大娘道:“还没有?”

陆小凤道:“你手上有两柄剑,我手上却只有一手汗!”

公孙大娘道:“你的剑呢?”

陆小凤道:“我没有剑!”

公孙大娘道:“你有刀?”

陆小凤道:“也没有。”

公孙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出来时身上连一样武器都不带,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道:“实在危险得很,尤其是今天。”

公孙大娘道:“你想不想借一口剑?”

陆小凤道:“想。”

公孙大娘道:“想问谁借?”

陆小凤转过身,对着那青衣女尼微笑。

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并不是真醉,他倒还识货得很。”

这柄剑也不长,但精光四射,剑气森严,屈指一弹,龙吟不绝。

陆小凤握剑在手,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青衣女尼冷冷道:“只可惜这柄剑,今日竟被一个快死了的醉鬼握在手里!”

陆小凤笑道:“醉鬼的确是醉鬼,快死了却未必!”

现在他们已下了楼,到了院子里,星光从那棵大银杏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正照在陆小凤的脸上。他眼睛里的酒意突然全都不见了,看来也清醒得像诸葛亮一样。

二娘失声道:“你没有醉?”

陆小凤并不想否认。

二娘道:“既然没有醉,你为什么要认输?”

陆小凤笑了笑,道:“第一阵我若不认输,第二阵我就输了,第三阵就根本连比都不必比!”

二娘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真的笨蛋。”

红衣少女咬着嘴唇,恨恨道:“但却是个真的混蛋。”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第一阵纵然故意认输,第二阵也未必能赢!”

这句话说出,她的剑已出手。剑光闪动间,她霓裳上的七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煌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

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第一次与她交手时,已觉得她的剑法奇诡变幻,甚至比西门吹雪更可怕。现在他才知道,那一次她的剑法根本没有完全发挥威力。

这种剑法的威力,好像本就需要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来烘托。

古老相传,“剑器”并不是剑,只不过是一种古代的武舞名称,舞者彩衣空手,彩带如飞,直到公孙大娘,才将这种本来只作观赏的舞技,加以变化,变成了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

她在圣文神武皇帝驾前做此舞时,也许不用剑的,她生怕剑气惊了御驾。可是她私下却真创立了一种剑法,使得“剑器”真正变成了剑的一种。

这种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所以今日的公孙大娘才会特地换上了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甚至不惜以真面目见人。因

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也只有她这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将这种剑法发挥到极致!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武功的玄妙奥秘,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凭空臆测的!

假如他今天没有亲身体验,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剑法妙处何在,可是他并不想体验得太多。

因为这种剑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实在太繁复,一发出来,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只要他的眼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毙于剑下!

他想战胜,只有凭一个字!

快!以快刀斩乱麻,以不变应万变。

公孙大娘乍一出手,他的身子已凭空飞起,飞上了对面的屋脊。

红衣少女大叫:“这人想逃了!”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陆小凤的人又已飞出,人与剑似已合而为一。只见剑光如匹练、如飞虹,从屋脊上向公孙大娘直刺了过去。剑光辉煌而迅急,没有变化,甚至连后着都没有。他竟已将全身的劲力都融入了这一剑中。

——没有变化,有时也正是最好的变化。

公孙大娘人如彩霞,剑如流星,但却还是已来不及变化。她的人与剑,似已全都在陆小凤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下。

只听“叮”的一声,声如龙吟。剑光一合即分,满天彩霞飞舞,公孙大娘身上的彩带,已被削断了数十条。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公孙大娘身形已停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竟不再出手。陆小凤也不再出手,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公孙大娘。

二娘忽然大声道:“这一阵还未分出胜负,你们为什么已住手?”

陆小凤淡淡道:“这一阵若是比杀人,当然还没有分出胜负,若是比剑,就已算我胜了!”

公孙大娘终于长长叹息,道:“不错,这一剑之威,实在已胜过了我!”

陆小凤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我从未想到,你居然能使得出这么样一剑!”

陆小凤道:“这一剑本是我刚刚偷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从哪里偷学来的?”

陆小凤道:“白云城主。”

公孙大娘悚然道:“叶孤城?”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剑叫‘天外飞仙’,本是白云城主剑法之精华,连木道人都认为这已可算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公孙大娘长叹道:“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笑道:“白云城主若是能听到大娘这番话,一定愉快得很!”

公孙大娘冷冷道:“可是这一剑若是由他使出来,就未必能胜得了我!”

陆小凤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他这一剑还未出手,我已必定有了戒备,可是你刚才掠上屋脊时,我却以为你是想逃了,所以我的气势已松懈,所以才没有挡住你那全力击来的一剑!”

陆小凤笑道:“也因为我根本连剑都没有,你当然想不到我会使出那一剑!”

公孙大娘叹道:“所以柔能克刚,弱能胜强,也正是这道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个有名的剑客,否则今日只怕已死在这里!”

公孙大娘沉着脸,道:“但今日你还没胜,我们还有第三阵。”

第三阵才是决定胜负的一阵!

陆小凤道:“我们第三阵比什么?”

公孙大娘道:“轻功。”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道:“轻功本是你的拿手本事,你又是个男人,气力自然比较长,我跟你比轻功,已经吃了亏,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让你占些便宜!”

公孙大娘道:“你至少得让我先起步!”

陆小凤道:“行。”

公孙大娘道:“但只要你能追得上我,就算你胜了,所以你也并不是完全吃亏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很少做真正吃亏的事!”

公孙大娘道:“我令人敲锣为号,锣声完全停止后,你才能追!”

陆小凤道:“锣声只一响?”

公孙大娘道:“就只一响。”

陆小凤笑道:“这么样看来,我的确不能算吃亏!”

公孙大娘道:“只不过我还要……”

陆小凤抢着道:“你当然还得先去换套衣服,喝酒有喝酒的衣服,比剑有比剑的衣服,比轻功当然也得有另一套衣服。”

公孙大娘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的确不是个笨蛋,一点也不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