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扬眉一笑,道:“可告诉老佛爷了?”皇后莞尔,道:“已经命人通传了,老佛爷听了高兴,说要赏赐纯嫔呢。”皇帝越发欢喜,问:“孩子呢?”屋里乳母听闻,连忙抱着孩子出来,屈了屈膝,捡着好听的话,笑道:“三阿哥生得好看,像极了万岁爷。”皇帝凑过身去,瞧见黢黑的小脸儿上还沾着绒绒的毛发,撑不住笑道:“这样醜的孩子,哪里像朕了?”他难得玩笑一次,却将那乳母唬得手脚发软,差点晕了过去。

皇后见那乳母脸色紫如猪肝,抿嘴一笑,柔声道:“小孩子生出来都是这样,待长几天就好看了,咱们永琏...”说到“永琏”二字,只觉胸口顿如针扎,痛得密密麻麻,不由得便住了口。皇帝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你要不要抱抱三阿哥?皇家有规矩,皇帝是抱孙不抱子的,朕不能抱,你替朕抱抱也好。”

乳母将小孩递与皇后,皇后微微一愣,本能的将双臂伸了去,她看着襁褓中的小儿,熟稔的轻轻摇着,恍惚抱着的并不是三阿哥,而是她的二阿哥。她久久的凝望,眼中露出身为母亲独有的慈祥与温暖。她笑道:“臣妾倒觉得,三阿哥长大了,必定是个俊男儿。”

娴妃未有生养,见帝后琴瑟和谐的逗弄小儿,心中略感不悦,脸上却一直含着笑意,没有半分不妥。她恭送了帝后,扶着洛晴缓缓走回景仁宫,身后诸多侍从,隔着百步,个个皆是屏声静气,如若无人。娴妃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侍寝数年,也曾有过宠冠六宫的时候,家世显赫,如今竟然不及一个汉女。”晴空万里,两人行在宫墙背荫处,天空被框成四方的模样,低低垂至尽头。

洛晴浅浅笑道:“主子别忧心,有太后一日,皇上便不会亏待您。舒嫔那么得宠,还不得巴结着您么。”娴妃嘘了一声,道:“此话可别乱说,隔墙有耳,叫人听了去,白白引出祸端。”顿了顿,又道:“舒嫔的性子急,与当年的高主子倒有几分像。我估摸着,她得宠,多半是因着高主子的缘故。”洛晴不解,问:“怎么会?”

娴妃嫣然一笑,道:“高主子独宠数年,皇上是真心喜欢的。只可惜,年华渐逝,她不能总是莽撞无理。偏又来了舒嫔,十六七岁的年纪,无论做什么,男人都会喜欢。”

洛晴道:“纯主子是潜邸的人,年纪已过二十,皇上待她可...”张了口,便知失言,忙止住话头,道:“奴婢失仪。”娴妃脸上果然落寞,想说句什么,竟是哑口无言。

忍着过了四五日,皇帝方去翊坤宫看望青橙。因她还在坐月子,屋中门窗紧闭,帘幕层层,皇帝往里一入,便觉闷得难受。青橙已然行动如常,她没有仔细盥洗,青丝满肩,穿着月白缠枝暗纹的寝袍,明眸皓齿,立在大案前写字,闻见声响,以为是海安,连头也未抬,淡然吩咐道:“案上的牡丹枯萎了,拿去扔了罢。”

皇帝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身后,薄薄的龙诞香从他的衣襟中袅散,她手上一滞,已被他双臂环在怀里。他甜腻道:“在写什么?”青橙站着不动,任由他抱着,并不回话。皇帝这才去看她的脸,竟无半点愉悦之色,只剩恭谨客气。他手上一松,青橙便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两步,搁了笔,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鎏金大铜鼎里燃着镇定安神的苏合香,丝丝烟雾在大玻璃窗的光影里殆散。她未施胭脂,也没戴朱钗,只是将满头的乌丝整齐的垂在耳侧,却已是明艳动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细细的摩挲着,端详她片刻,方道:“怎么,还在生朕的气呢!”

青橙依然不正眼看他,漠然道:“臣妾不敢。”

皇帝竟然没有发怒,他“啧啧”两声,捏了捏她的脸,朗朗笑道:“小丫头,就你敢生朕的气。你生产之时,朕守了你一夜,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朕说?”青橙心底一动,强忍着不去看他,定定望着他腰间的明黄吩带,犟道:“没什么可说的。”皇帝褪了笑意,面有揾色,冷声道:“真没什么可说的?”

青橙沉思片刻,咬牙道:“是。”

皇帝骤然变了神情,徐徐转过身,眼底露出寒意,道:“既如此,朕也无话可说。”说罢,提步出去。隔着帘子,他伫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方拂袖而去。青橙知道他走了,几步行至帘子前,情不自禁的想要挑帘,手才举到半空,便听见吴书来在廊下高声喊:“起驾!”她心里沉沉一坠,像是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脑中空落落的,惘然若失。

海安捧了茶进屋,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青橙恹恹坐在藤椅上,发了半会的呆,方道:“将笔墨都收了罢。”海安应了一声,麻利的收拾案几,又道:“奴婢听景桃说,主子生产前那段时日,皇上虽不来咱们翊坤宫,但每隔两日都要召景桃过去问话,听说主子胃口不好,还吩咐景桃给您做些苏杭小食。”青橙静静的听着,脸上并无多少神色,海安只当她还在为三阿哥被乳母抱走之事伤心,便不好再说什么,怕徒惹她悲恸。

皇帝气得肝火大旺,嘴角边都长了水泡,吴书来道:“主子,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吃两付药茶。”皇帝练着字,刚才在翊坤宫,他看见青橙正在临摹苏轼的小楷,整齐娟秀的字眼,亦透着几分倔犟。回到养心殿,他往书架上一扫,竟无意识的挑了苏轼的诗来写,可真是,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皇帝闷闷道:“不必了,泡两壶菊花茶来。”

吴书来答应着出去吩咐,再进殿中,皇帝已命人收了宣纸,面色如常的坐在青玉大案前批折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吴书来心里明白,皇帝和纯嫔,还在闹着别扭呢。他不禁暗自好奇,这纯嫔,到底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皇帝已是如此低声下气的哄她,她竟还敢不知好歹,半点不知感恩。

这日晨起时下了几点微雨,石缝间隙中绿油油的生出青苔,像染色似的,夹在朱墙黄瓦里,青翠欲滴。陆嫔闲得发闷,往皇后宫里请过安,顺脚往御花园去乘凉赏花。快到午时,日头越发毒热

,她正想返身回寝宫,行至僻静处,忽而从假山后头转出一人来,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那人却往地上跪了,道:“陆主子万福。”

陆嫔定睛一瞧,认出来人是林采悠,遂轻蔑道:“起来吧。”采悠应了声“是”,便唯唯颤颤的起了身。陆嫔见她脚上似有不便,随口问道:“你脚上怎么了?”

采悠眼中划过怨懑之色,道:“上回去翊坤宫说话,皇上赏了二十杖,左腿就不大好使了。”她很是轻描淡写,好像说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陆嫔懒得搭理她,欲要绕她而走,采悠却忽而道:“陆主子想不想知道与纯嫔私通之人是谁?想来三阿哥早产,也有诸多可疑之处,陆主子若是向皇后禀告了此事,想来往后一定会受皇后重用。”

陆嫔惊得差点咬了舌头,干吞着喉咙道:“你说什么鬼话,仔细让人听见,告你个污蔑之罪,小命可就没了。”采悠冷冷一笑,道:“奴婢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太恨纯嫔,咽不下一口气。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被皇上冷落,要不是因为她,我这条腿也不会坏死。”她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心里恨死了纯嫔,只盼陆主子能助我一臂之力,纯嫔失宠,对您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