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嫔率着宫人气势汹汹摆轿至长春宫,才至屏门,便嘤嘤而泣。皇后原在里屋看春令进出用度,闻见善柔禀告,便急忙迎了出去。陆嫔拭了泪,盈盈跪拜,皇后亲自上前扶住,蹙眉问:“怎么回事?”陆嫔哽咽着,几乎不能说话,丫头忆香禀道:“回皇后娘娘,刚才内务府的人送了两箱子缎子给钟粹宫,陆主子瞧着颜色鲜亮,便想裁两套春衫夹衣。岂料奴婢们将那缎子一抖开,竟是满鼻的霉味。”

皇后携着陆嫔往里屋说话,两人皆坐下了,皇后方问:“都是江宁织造新贡的春锻,怎会有霉味?”忆香口齿伶俐道:“原本有一点霉味并没什么,晒一晒洗净了也是一样,陆主子宽厚仁慈,想着赏给底下人用就算了,懒得寻内务府的事端。却不想...”她欲言又止,似有极大的隐情,皇后不禁道:“有话尽管直说。”

陆嫔语气中犹还带着哀戚,呜咽道:“皇后主子,您最是通明达理之人。不怕您笑话,臣妾已有大半年未有侍寝——即便如此,臣妾也是皇上亲册的嫔位,那些狗奴才们见风使舵臣妾无话可说,但是纯贵嫔,她...”

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波光,问:“与纯贵嫔有何干系?”

陆嫔道:“忆香觉着臣妾受了气,便将那受霉的料子抬回了内务府,不问还不知道,一问臣妾可真是气愤不过了。王进保竟然用纯贵嫔堆在库房里几年不用了、已经发了霉的料子送给臣妾使。臣妾...臣妾...”已然说不下去了,抚面嘤嘤而泣。

忆香接话道:“依着奴婢所知,得了纯贵嫔料子的还有庆主子、鄂主子、武主子,她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了...”陆嫔红着双眼瞪住忆香,道:“何时轮到你嚼主子们的舌根了,咱们只说咱们的,还有什么脸面管别人!”又朝皇后戚戚然道:“忆香一心为着臣妾着想,说话失了分寸,请皇后主子恕罪。”

她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皇后心下了然,面上却和善道:“是个忠心的丫头,我又怎会责怪呢。”又朝善柔道:“去,让王进保过来说话。”善柔答应着去了,不过一会,王进保就穿着朝衣靴帽弓身走了进来。他打了个千秋,双膝跪下,道:“皇后主子万福,陆主子万福。”

王进保是狡猾奸诈之人,见了陆嫔早已猜到七八分,他是不敢得罪青橙的,瞧着皇后的架势,便自个将事情全揽了下来,道:“纯主子节省惯了,甚少做新衣裳,每年总是穿着那两件,皇上赏赐又多,那剩下的料子就命人抬回了内务府,说是添补宫中用度。去年江浙一带雨水多,江宁织造贡的缎子比往年都要少,奴才一直担忧不够使,巧好纯主子送了几箱来,奴才原想派给底下宫人们用,但仔细瞧了瞧那些缎子,竟都是贡缎,质地极好,给宫人们用倒有些逾越了,便挑了箱缀了金丝的给陆主子送去。”

皇后听他娓娓说完,似乎怒极了,道:“你办坏了事,还有理了!”

王进保磕了个响头,道:“皇后主子明鉴,奴才说的都是实话。春锻本来就少,再有嘉主子和愉主子又要生了,万岁爷早已下了赏预备着阿哥公主用,总共剩的那几箱,除了寿康宫和长春宫,再有高主子、娴主子、顺主子能依着份例得赏,旁的全都是往年剩下的料子——说起来,还不如纯主子给的那些呢!”

他一把辛酸一把泪的,把陆嫔都听得愣了,咬牙道:“这样说来,倒是苦了你了。”

王进保道:“奴才不敢说苦,都是职责所在罢了。”皇后算是听明白了,依着王进保的意思,总归与纯贵嫔半点牵扯也无,全是内务府无奈之举。

皇后问:“此事为何不曾禀告我?”

王进保侃侃答道:“贡缎是从养心殿直接抬到内务府的,万岁爷有口谕,奴才急着办,正想忙完了,过两三日梳理梳理,再向皇后主子禀明。”

既有皇帝旨意,皇后不好插手,遂敛住神色,握了握陆嫔的手,含笑道:“你不当家呀,就不知道这当家的难处!”她挥手屏退众人,方道:“纯贵嫔如今正得圣宠,皇上将她放在心眼里,受了委屈,咱们只能忍着。”

陆嫔的气焰早已灭了大半,道:“臣妾忍着也就罢了,您是皇后娘娘,六宫之主,她一介汉女而已...”皇后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住嘴,低声道:“大清天下,满汉一家,快别说这样忤逆的话。”稍稍一顿,又喊道:“善柔,去库房将昨儿刚到的“福寿长绵”缎子取了来,给陆主子包好。”善柔在外头“嗳”了一声,踩着轻柔的步子去了。

巧好青橙到长春宫请安,在垂花门处撞见皇后和陆嫔相伴出来。青橙忙行礼请安,陆嫔向来不给青橙行礼,无奈今儿当着皇后的面,只得屈了屈膝。青橙笑道:“听海安说,皇后主子近来胃口不好,所以过来瞧瞧。”

皇后和善笑道:“许是天气渐热,事情又多,吃什么都觉乏味。”青橙道:“臣妾瞧着,您的气色倒不错,脸上也红润许多。”皇后不觉摸了摸脸,笑道:“是么?今儿早上善柔梳头时也这样说,我还以为是她奉承。”陆嫔睨了青橙两眼,无端冷哼了一声。青橙只与皇后说话,并不理会她,笑道:“娘娘若是没得闲空,臣妾也不敢打扰,便先告退了。”

陆嫔捏着嗓门道:“既然是来看望皇后主子,自然要寒暄了才能走。如此急急忙忙,可见没得诚心,只是明面上求个好名声。”

青橙端出贵嫔的架子,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我真心实意的想皇后主子身体安康,并不在乎寒暄礼节,见她人好好儿,不就够了么?不知陆主子以为,怎样才不算是“明面上的好名声”?”

陆嫔读的书不多,讲理是讲不过青橙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发气闷难忍,火烈烈骂道:“你别张狂,仗着皇上宠爱,就出言不逊!”青橙觉得好笑,缓缓道:“我向来与人为善,待人自觉是客气有加,陆主子可别失了身份!”陆嫔气得紫了脸,正要张口

骂人,只听皇后狠声斥道:“好了!你们一个是嫔,一个是贵嫔,在宫街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青橙低眉垂脸,道:“皇后教训得是。”她明眸皓齿,梳着一方扁髻,两鬓压着镶蓝金柄珍珠流苏,映衬着洁如白玉般的脸盘,使陆嫔颇有自愧形秽之感。

皇后加重了语气,朝陆嫔道:“纯贵嫔以前虽是你宫里的常在,可现在的位分却在你之上,切不可逾了规矩。”一说这个,陆嫔愈发恨得牙齿打颤,却不能发作,只好强捱着哆嗦道:“是。”皇后动了怒,忽有头晕目眩之感,脸上倏然变得惨白,青橙瞧见了,连忙一把将她扶住,道:“皇后娘娘,可是病了?”

陆嫔气呼呼道:“你竟然咒骂皇后主子?”

形势急切,皇后已痛得说不出话来,青橙忍不住斥陆嫔,道:“真是胡搅蛮缠,蛮横无理!”又喊道:“善柔,快来扶皇后主子,海安,你去宣御医来...”陆嫔两眼气得通红,周遭的一切皆是看不见听不见了,抓了鬓上的朱钗,就往青橙脸上划去。

青橙本能的伸手一挡,撕裂的疼痛如火烧炙烤般蔓延,顿时鲜血沁了满手。可她顾不得这些,皇后歪在她怀里,已是腿脚无力。青橙喊道:“来人,将陆嫔绑了!”后面的仪仗不知发生了何事,待反应了,一股脑的簇拥过来。青橙道:“你们别围着,反让皇后主子透不了气。”

皇后腹痛难忍,似有一股暖流涌出,抽抽的疼,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一年前小产的时候。她心里惊恐寒凉,善柔过来扶她,她亦不敢动,只是歪在青橙身上。青橙瞧见皇后身子底下的衣衫似有血迹,顿然明白了什么,忙道:“皇后不能走,快抬藤椅来。”

善柔也慌了阵脚,青橙毕竟是主子,她不敢违背,且是为着皇后好,遂忙叫人搬来藤椅,将皇后抬入寝宫。青橙毕竟是有过生养的,虽然御医还没来,便先遣人去煮了温水,又问善柔宫里是否有保胎的药材,让人凭着以往的方子先煎了。

少有半柱香时辰,御医方至。诊了脉,果然是皇后有了约两个月的身孕,她向来月事弥乱,上月没来,竟也没多想。好在只是劳累过度,虽有出血,却不至于小产,再者,御医来时,保胎药已经熬好大半,又拿了方子给御医瞧,确认无碍之后,立时便让皇后吃了,如此一来,竟是有惊无险。

长春宫发生如此大事,须臾之间,便传遍了后宫。皇帝在前朝听政,猝然听闻,震惊不已,不等朝臣跪安,便径直出了养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