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风也与宫里大为不同,轻轻扑在人的脸上,清爽而温馨。夕阳残照时,像是嫩黄的半熟蛋黄悬挂天边,碧海波浪似的麦穗一望无际,使人生出怅然平静之感。皇帝站在田埂间,随手拧了两簇穗子,用掌心搓了搓,虽未长熟,但看得出谷粒硕大,颇为丰实。

弘昼随驾走了半里路,他身躯肥胖,早已满身大汗,遂道:“皇上,天色不早,是再往前走,还是回去?”又低声笑道:“纯主子难得出宫,金枝玉叶的,皇上何不带她到城里逛逛,大名府的夜市繁盛,此时回去赶得正好。”

他是雍正爷第五子,如今颇得皇帝看重。

皇帝横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横肉,露出鄙夷之色,道:“瞧你,瞧你,浑身上下都是肉,若是先祖爷还在,还不把你骂死!咱们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自小勤练骑射布库,小时候皇阿玛也时常教你,真不知你满身的肉是怎么长出来的!”稍稍一顿,又戏谑道:“你要能减下一身肥肉,朕就授你为正白旗满洲都统!”

傅恒在旁侧听得心惊,拍了拍弘昼的肩,故作轻松道:“恭喜王爷,又得圣谕,不如从今日起便戒了饭罢!”弘昼从张廷玉手中抢了蒲扇,哗啦哗啦的扇着,道:“失节是小,吃饭为大!我于功名利禄无甚心思,只管吃喝玩乐!”

皇帝伸手连连指他,咬牙切齿道:“你啊你...”却也因他混账糊涂,才使皇帝放心,得以保全兄弟间情谊,免于干戈。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看收成水利,青橙随侍左右,另有太监为她遮阳打伞。平素在宫里,皇帝从不当着妃嫔的面接见臣子,更不会谈论政事,今儿让青橙看见他的忧国忧民、事必躬亲的一面,很觉陌生,从心底里生出敬畏之意。

大名府的夜市果真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傅恒早就包下一家大酒楼的第三层,临街而立,推窗可赏月色夜景、酒肆繁华。皇帝看着街上车水马龙,花灯璀璨,笑道:“百姓安居乐业,强国富民,朕颇感欣慰。”众臣子忙附和道:“乃皇上圣明。”

皇帝笑道:“别左皇上,又皇上的,既然出来,就不必循旧理,都坐下吧。”弘昼大刺咧咧的坐到皇帝身侧,傅恒琢磨片刻,才小心坐下。弘昼是王爷,平素不大管事,皇帝拿他也没法子。而傅恒是皇后亲弟,皇帝素来看重这小舅子。只苦了张廷玉、鄂尔泰,他们算什么劳什子,论到底,哪天皇帝不高兴了,脚上一踢,不过死两个狗奴才罢。

青橙瞧在眼里,见两位军机处大臣脸上紫涨如猪肝色,不由轻嗤一笑。皇帝转身看她,道:“你笑什么?”青橙莺声婉转道:“哪有仆人和老爷坐一块喝酒吃席的,你不是为难他们么?”傅恒听在耳中,如闻惊雷,他姐姐还在闺阁时,心性极为泼辣,却也从不敢如此与皇帝说话。弘昼料定皇帝不会生气,附和道:“这话倒是真的。”

皇帝瞪了弘昼一眼,道:“就你会马后炮!”又朝张廷玉、鄂尔泰道:“你们在旁边另开一席罢。”张廷玉如获大赦,同鄂尔泰谢了恩,方往旁桌席位坐下。他偷瞥着青橙脸色,见她神情自若,低眉浅笑着为皇帝斟酒,不觉暗暗咂舌。

散了席,月已高悬。街上渐渐冷清,皇帝有意带青橙逛逛,便东瞧瞧西望望,故意放慢了步子。青橙处处都觉新鲜,看见零嘴吃食,就按捺不住要尝。张廷玉不放心,又不能劝阻,只好叫乔装的御医一样样仔细检查了,才敢让青橙浅尝。

皇帝对口舌之欲素来寡淡,见青橙吃得开心,就停了步子在旁侧等着。有时青橙递过一块什么,他也会张口吃了。两人柔情蜜意,弘昼、傅恒识得脸色,早已退至十步外,悄然跟随。夜幕浓黑,街边灯火渐次熄灭,张廷玉唯恐乱生枝节,上前道:“老爷,时辰已晚,该回客栈了。”皇帝行了大半日,颇觉乏累,便道:“打道回府罢。”

青橙意犹未尽,随手往身侧的小摊上捡了支荷花纹木簪,笑道:“老爷,你瞧这支木簪如何?”皇帝道:“做工粗坯,比不得你素日用的那些。”青橙却往他眼前一举,道:“老爷,能送给我吗?难得做个念想。”皇帝挑了挑眉,问那摆摊老头,道:“多少钱?”

老头满脸皱巴巴的,手里还在雕着簪子,他笑道:“就一两银子罢。”

皇帝从未买过东西,并不知贵贱。张廷玉一听,大声喝道:“简直是抢劫,不过是木头做的东西,顶多十钱罢。”老头不急不躁,眼神烁烁有光,笑道:“瞧着这位老爷,必是大富大贵之人。难得夫人喜欢,无论是十银子还是一两银子,对老爷来说,有何区别?”

青橙故意道:“我可不是夫人,是小丫头!”说着,偷偷含笑瞪了皇帝两眼,皇帝抬手要捏她的脸,思及所处境地,又不自然的收回手,意味深长道:“即便是小丫头,也是胆大妄为的小丫头!”老头依然不惊不躁,笑道:“我虽是老头子,瞧人还算利索,照我说,往后老爷夫人定是儿女成双,富贵满堂!”

皇帝道了声“好!”又道:“凭你这两句话,也值得一两银子了,张廷玉,给钱!”

张廷玉讪讪从袖口中拿出钱银递与老头,道:“今儿你顺了我家老爷的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往后当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该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童嫂无欺方是正经生意人。”老头拿了银子,喜得眉开眼笑,任谁说什么,都只点头称是。

回到客栈,青橙伺候皇帝洗漱完了,已是夜深。屋中留着两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闪闪烁烁,好似随时都要灭了。青橙坐在窗前梳头,月光极亮,淡淡的氤氲在她周身,像是缀了一层银光。皇帝弯下腰,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侧低语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朕的情形吗?你站在御池边的月色里,唱着曲子...真美...”

青橙放下梳子,笑道:“我第一次见皇上,可不是在御池。”

皇帝亲昵的将下巴搁在她的脖颈里,低不可闻道:“你倒说说,第一

一回见到朕,是何时何地?”青橙拉下他的手,转过身抬头望着他,月光巧好落在他的脸上,照得通透温和。他低垂着脸,目光深幽,定定的注视着,双手捧住她的脸。

青橙道:“我与愉贵人同年入的潜邸,因脖子上长了两颗时疮,有小半年不能侍寝。第一次见皇上,是在高主子的芳诞上。我还记得皇上那天穿了件朱红色的裘纹长褂,命内务府的人培了满院子的玉色海棠做寿礼。府中摆了三天的流水席,京城各府上的福晋都来祝寿,我当时递了两只荷包上前,但你瞧也没瞧我一眼。”

说起高妃,皇帝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只是惘然。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笑道:“你可有怨恨过朕?实话实说,朕要听真话!”青橙摇摇头,笑道:“咱们素未蒙面,没有痴心妄想,何来怨恨之说?”皇帝将她的手扣在自己胸前,道:“你放心,朕一定不会辜负你。”

两人正是耳鬓厮磨,悄悄说着贴心话,忽而有吟唱之声传来,如泣如诉。青橙往窗外望去,原是有宿店的小娘子在院中弹琴唱曲。她一时兴起,道:“反正睡不着,咱们到院子里走一走罢。”皇帝此时心眼里全是愧疚,哪有不顺从的理,道:“走走也好。”

张廷玉听说皇帝已经去了院子,顿时手忙脚乱,吓得脸都白了。傅恒却朝他摇了摇头,道:“不碍事,我都安排好了,派了二十个骑善营的精兵在四周布防,应当无碍。”弘昼瞧着动静,从屋里出来,见两人嘀嘀咕咕,遂问:“怎么回事?”

傅恒忙回禀了。

弘昼道:“你们别害怕成这样,咱们行迹隐蔽,知道的人少,再说,皇上骑射武功皆属上层,每日都要练库布,没得四五个壮汉,谁也近不了身。”张廷玉连连应“是”。

院子站着、坐着数十人,男的穿灰布短褂,女的穿麻布裙子,三三两两在月下闲聊。唱曲的小娘子是平素在客栈酒馆里卖唱的,有客官出了两吊钱让她弹琴,她顾不得一日操累,就着石桌木凳就弹唱起来。

皇帝道:“琴技拙劣。”

青橙莞尔一笑,道:“琴技不足挂齿,胜在绵声细语,余音袅袅。”稍一顿,又道:“我小时跟着母亲学过两三日的琴,后来父亲送我入了私塾,便荒废了。”

皇帝道:“你若喜欢,等回宫了,朕亲自教你。”

青橙撇了撇嘴,道:“你素日朝政繁冗,时常连用膳的功夫都没有,哪里还顾得及我弹琴。”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朕记在心里,自然会有闲空。”两人立在树下望月,漫天繁星,好似随手撒下的珍珠。夜风略有寒凉之意,青橙紧紧依着皇帝,叹道:“要是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皇帝搂着温香暖玉,沉声笑道:“傻丫头!”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呦呵喧哗,琴声断裂,唱曲的小娘子蓦地止了声,抱着琴弦往屋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