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为西六宫之首,亦有“辅佐”之意。进厅设花梨木地平宝座,六扇御制青莲团荷大屏风,另有檀木香几、宫扇,窗上饰万字团寿纹,中央镶嵌有硕大一块玻璃,照得屋中几净明亮,通透光华。

愉嫔四下看探,讪笑道:“还是你这儿好,那样大块玻璃,连长春宫也不至如此。”青橙道:“皇后是中宫之主,并不敢比。”她抚了抚鬓间一缕碎发,望着愉嫔的笑靥,不知何故,忽而想起许久以前皇帝叫她提防愉嫔,不由顿住话头,朝尔绮吩咐:“快去上壶好茶。”

尔绮应道:“昨儿万岁爷叫人送了半罐子亳州毛尖,听内务府说,是下头才贡上的好茶,通共就两罐子,只太后和皇后宫里得了。”

青橙一笑,道:“闲话什么,快去煮了就是。”尔绮欢喜答:“是。”又叫专管茶碗的丫头取了整套白玉红釉茶盏,小心端着出去。

愉嫔收敛住心神,像往时一般亲热无间,笑道:“姐姐福气好,能亲自侍养三阿哥。不似我等,母子分离,不得相见。”又望着炕几上搁的一串翡翠手链,清莹剔透的泛着光彩,也不知是哪儿贡上的价值连城之物,却只被随手一扔。

她黯然道:“自有孕后,皇上便甚少召见我,如若有一日能让我同姐姐似的,自个教养五阿哥,真是早死十年也情愿。”

青橙端倪着她,倒是情真意切,想起自己的三阿哥,感同身受,正想宽慰两句,海安却掀帘进来,福身道:“主子,万岁爷来了。”愉嫔不想竟撞见皇帝,连忙起身相迎。青橙脱了鞋歪在炕上,正要趿鞋,皇帝已行至跟前,朝她摆手道:“你歪着吧。”顺势便坐在愉嫔起身之处。

愉嫔恭谨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示意她坐下,朝青橙道:“朕给三阿哥取了名字,拿来给你瞧瞧。”说着,望了吴书来一眼,吴书来躬身递上小片娟纸,青橙择开一看,纸上用朱红御笔写着一个“璋”字。

青橙微卷舌尖轻声念道:“璋。”

皇帝道:“三阿哥行“永”字辈,“璋”为礼器,是上等之玉,朕愿他将来有玉一般的品性德行。”青橙又念:“永璋。”自皇帝进殿,愉嫔还不曾搭上话,便笑道:“臣妾听着倒好,叫着也顺溜。”

青橙将纸片扣在炕几上,朝皇帝嫣然笑道:“既是弄璋之喜,寓意倒好。待今后永璋懂事了,知道皇阿玛的喜爱之心,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也会觉得欣慰。”

皇帝笑道:“正是此意。”

两人举止亲厚,竟无半点君臣之碍,愉嫔瞧着,越发心有不甘,面上却一分不露,她也很想为五阿哥请命取名,但被身份位阶拘着,竟不能开口。青橙身为母亲,待愉嫔便平白多了几分怜悯,她道:“想来内务府定拟了许多名字,不如给五阿哥也挑一个。”愉嫔心中咯噔作响,婉声道:“谢姐姐惦念。”

尔绮捧了茶敬上,皇帝抿了两口,觉得齿间留香,便笑道:“尔绮的手艺倒是越发好了,正得醇香。”尔绮喜笑逐颜,道:“谢万岁爷夸赞。”愉嫔见皇帝不接话,窘迫不已,越发不敢吱声。

皇帝前朝有事,只能略坐一坐,他拂袖往外,道:“你们别送了,外面日头正烈,莫着了暑气。”待到了门口,方似恍然大悟一般,回身道:“愉嫔啊。”

愉嫔忙毕恭毕敬道:“臣妾在。”

皇帝面无颜色道:“宫里的阿哥都是适龄后才取名,你是嫔位,当谨遵本分,别在纯妃跟前失了分寸。”他没来由的训斥,叫愉嫔措手不及,顿时满脸惨白,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紧咬着牙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半响方道:“臣妾知罪。”

皇帝点点头,道:“你知罪就好,往后无事,别往翊坤宫叨扰,你是钟粹宫主位,当起宫里仪范。要是闲得慌,就抄撰经书为太后祈福罢。”

愉嫔鼻尖酸涩难忍,却不敢在皇帝跟前垂泪,她伏地叩首,道:“臣妾谨遵皇上教诲。”皇帝嗯了一声,便径自去了。

青橙隐约猜到皇帝的心思,双手扶起愉嫔,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话犹未尽,愉嫔忙勉强笑道:“不怪你,是我糊涂。”她满腔怒火、委屈、悲愤无处发泄,也不能表露,只得道:“我不过来瞧瞧姐姐,见你好好的,我也安心。”遂请辞而去。青橙亦不挽留,送她至阶下,便折身而返。

到了晚上,皇帝往道德堂看望三阿哥,逗弄半会,瞧着小孩儿哭哭啼啼,便生了怠倦,拉着青橙回主殿歇息。他盘膝坐在炕上,伸了个懒腰,道:“还是这儿清净。”青橙抿唇笑道:“就那么一小会,你就受不了了。”

皇帝怔怔的望着高几上的烛火,道:“小东西的花样还真多。”

青橙叫宫人从旁侧搬了两盏宫纱灯置在炕几上,又让海安取了针线盒,坐在皇帝对面裁剪摆弄。皇帝道:“小心伤了眼睛,永璋的东西虽紧要,但也不必你亲自做,她们做好了,你挑拣就是。”青橙手上不停,在灯下论着经纬,道:“你今儿怎么忽的训起愉嫔?她该生我气了。”

皇帝伸手在她针线盒里随意拨弄,他难得清闲无事,心无旁骛的瞧着她在灯下穿针引线,心里安静如一汪清池,随风微微而漾。他道:“朕总觉愉嫔心事重重,有时竟看不透她,实在叫人厌烦。再说——”他停了停,又道:“朕以往是瞧她救过你,才待她另眼相看。但她自怀孕、生三阿哥、晋嫔位,其间种种,言行处事不甚得朕欢心。你也该提防她,她与你亲厚,怎会平白无故?”

青橙叫他往盒中寻了银线递与她,道:“我知道你喜欢哪样的?舒嫔总不会错,又年轻,又乖巧,说起话来叮铃铃的,像铃铛的声音,我听着都喜欢。”

她睨了他一眼,

道:“我那时不得宠,钟粹宫里只有愉嫔理会我,怎么能说平白无故?”皇帝却还停在舒嫔的话头上,道:“朕才不喜欢叮铃铃的。”他撑脸倚在炕几上,直直凝望着青橙,道:“朕喜欢安安静静的。”

夜里漆黑如墨,无月无星,翊坤宫里熄了大半的灯,只屋中通亮辉煌。两人低喃浅语,平日里都不是话多之人,却能说到鸡鸣时去。灯昏帐暖,皇帝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出,道:“别老惦记着给永璋做衣衫,你自己翻来覆去的总那么几件,也不怕朕嫌弃。”

青橙道:“谁说是给永璋做?”

皇帝忽而想起她缝制时用了金丝、银丝,倒不似给小孩做,遂笑道:“御前针线上的宫人数十,朕只要你自己吃好穿好就成。”青橙的声音越发微不可闻,道:“我就是想给你做嘛。”皇帝道:“你是朕宠爱的妃子,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

说到最后,便是谁也听不见了。

天刚刚蒙亮,待宫门开了锁,舒嫔半刻也不能等,宣了娇舆直往娴妃寝宫叙话。娴妃统摄六宫,向来早起,见舒嫔气势汹汹而来,倒是一愣。顺妃日日往娴妃宫里用早膳,知道舒嫔求见,便避在帘后。

舒嫔依礼请了安,坐也不坐,道:“我有体己话要与娴主子说。”娴妃不知她有何事,便挥手让众宫人退下。舒嫔直截了当道:“我年纪虽小,但也知明事理。”她从袖口里掏出白瓷罐子,重重往案上一撂,道:“娴主子,这是什么意思?莫不然是让我给皇上下迷香么?他要是喜欢我,我自然承欢身下。他要是不喜欢我,此等拙劣卑鄙的手段,我也不消用。”

娴妃镇定自若,往炕上坐了,端起清心茶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方道:“拙劣?卑鄙?你可别忘了,是谁叫人在翊坤门前泼油,让身怀数月的纯妃跌跤?”

舒嫔辩驳道:“我是气愤难平,只想让她跌跤难受而已,却并未想害她性命。你让我用迷香,一旦罪定,可是死罪!”略略一顿,又道:“于皇上有害之事,我是不会做的。你也尽可放心,此事我会烂在心里,死也不会开口。”

一语毕,便起身告辞。

待她走了,顺妃从帘后转出,笑道:“竟才看出来,舒嫔待皇上,倒还有几分真心。”娴妃冷冷一笑,道:“真心?在她那个年纪,谁不是真心实意?”

顺妃道:“她年纪尚小,到底有明白的一日,迟早还是会听你的话。”她捡起案上的白瓷罐子,道:“我倒要劝你,舒嫔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无宠也罢,总好过事发被打入冷宫。太后若知道你用迷香,怕是头一个要处置你。”

娴妃像是陡然失去了浑身气力,蹙眉叹息道:“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伤透了我的心。”他,自然是指皇帝。少时恩爱,柔肠千指,终不过覆水东流。顺嫔听着她哀声凄凄,心有同感,却只能缄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