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朱霞丝丝缕缕布满天际,宫墙萦绕在绯色之中,遥遥而望,叫人无端生出惘然意味。青橙抱着永璋去御花园闲散,见翊坤门外守着数名太监,便命海安去问:“你们是哪儿当差的?”为首的太监打了千秋,半跪道:“奴才是吴爷爷从养心门拨来的。”

一听是御前的人,海安没敢多问,低声回禀了青橙。

青橙道:“吴书来都叫你们做些什么?”太监道:“回禀纯主子,吴爷爷倒没有什么具体的吩咐,只是让奴才们守着翊坤门。”

前头海安同青橙提过,说皇帝出宫巡游那段时日,吴书来将翊坤宫的宫人遣派调度了不少,连小厨房的伙妇也换下两三个。青橙待底下人素来信任,从不猜忌避讳,才让一些荒唐之言阖宫传遍。她隐约揣摩到皇帝的心思,遂颔首笑了笑,不再多问。

御花园里姹紫嫣然,落英缤纷。狮子承欢左右,与永璋在小石径间追逐嬉闹。却碰巧撞见帝后摆驾而来,青橙忙领着永璋上前请安。皇后虽嫉恨青橙,瞧着粉嘟嘟的永璋却是真心怜爱,她挺着大肚,笑道:“三阿哥长得真不错,眉眼像极了皇上,要不是身子不便,真想抱抱他。”皇帝笑道:“等你生下麟儿,日日叫你抱着,也就烦了。”又板了脸朝永璋道:“怎么不给皇阿玛、皇额娘行礼?天家子弟,从小就该谨守宫制祖礼。”

教引嬷嬷吓得面无人色,慌忙抱起永璋,福身道:“永璋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永璋与狮子玩得正起劲,忽而被锢在嬷嬷怀里,便挣扎着哭闹,豆大的眼泪水儿滚了满脸。

青橙不忍,接过永璋搂在怀里,轻声柔语的哄着。皇后端庄笑道:“皇上别生气,三阿哥还小,由纯妃教养着,将来定是尊君敬父的好皇子。”皇帝望了一眼青橙,见她半哄半劝,心焦不已,遂伸手拭去永璋颊上的泪珠,皱眉道:“不许哭!”

永璋骇得一愣,待回神,便“哇嗤”扑到青橙肩上,哭得气堵声噎,喉咙嘶哑。青橙不禁埋怨,道:“他还是孩子,你吓着他了!”皇帝道:“朕是怕你宠着他,让他没了规矩。”青橙护子,低声辩驳道:“即便要立规矩,也得慢慢教导,一口岂能吃出胖子?”

夕阳垂落最后一缕橙紫彩光,将两人笼在那暮色里,伴着孩子的哭啼声,竟是无限的温馨柔肠。皇后远远瞧着,觉得自己倒像是外人,心底里渐渐溢出落寞寥寂,只是不能言说。

永璋好不容易止了哭,皇后站得久,便觉乏累,遂道:“臣妾想去亭子里坐坐。”皇帝顾着她有孕,便道:“御医说你肚中胎儿太大,于生产无益。”他扶住皇后,牵着她款款往亭中去,嘱咐道:“你平时该多多走动。”他体贴时,令人无以抗拒,皇后微凉的心底泛出暖意,双眼蒙雾,笑道:“臣妾知道,谢皇上关心。”

皇帝没允跪安,青橙只得带着永璋随驾左右。永璋原和狮子在旁处玩闹,不知为何,忽而扑到了皇后脚边,伸手去摸她的肚子。皇后心里一动,忽而逗弄道:“永璋,你说皇额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皇帝笑道:“他连话儿都说不全,哪里知道什么?”

皇后道:“臣妾听人说,小孩子说的话很准!”又将永璋往膝边揽了揽,慈爱道:“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永璋咯咯笑了起来,字正腔圆道:“妹妹!”

皇帝的脸蓦地一沉,周围顿时像凝了冰块一般,直冷到玄寒冻窖去。青橙见皇帝生气,连忙跪下,道:“永璋还小,童言无忌,请皇上恕罪。”永璋不知所谓,伸着小手去抓皇后腰间的锦带,嘴里喊着:“妹妹,妹妹。”

皇帝气得往他手上狠狠一拍,道:“不许喊妹妹!”

永璋吃痛,哇声大哭,转身往青橙怀里扑去。皇帝大怒,周围伺候的宫人乌压压的往下跪,青橙不敢起身,将永璋搂在怀里,轻声哄着,道:“永璋别哭,别哭。”鼻尖一酸,自己也落下泪来。皇帝看她默然哭泣,便有些后悔,道:“你起来吧,是朕不小心。”

青橙却看也不看他,只依礼谢恩。

天已墨黑,有内侍往亭檐掌灯,皇后看着皇帝,皇帝看着青橙,青橙则专心哄着永璋。四下越发寂静,宫人们跪了满地,谁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有青橙轻柔的劝慰声和小孩子抽泣的啼哭声,一丝一缕的搅动着耳弦。半响,皇帝才道:“天色已晚,都回去吧。”

青橙抱着永璋福了福身,低眉垂首,避着皇帝的视线,连眼皮子都未抬一抬。

回到翊坤宫,青橙换了衣衫,净了手脸,便坐在炕上怔怔发杵。尔绮不知御花园里发生的事,端了两碗燕窝羹,正要摆布,却被海安拦出门外,道:“别去扰主子。”尔绮悄悄儿在廊下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回来,我就觉着不对劲。”

海安简而言之的说了,尔绮明白大概,嘘声而退。过了戌时,吴书来传话,皇帝命青橙往养心殿伺候。青橙不似往日平和宽厚,漠然道:“今儿我身子不爽利,不宜侍驾。”一句话说完,便随手拿了绣针盒子,飞快的绞着金丝银线,缄默不语。

吴书来迟疑片刻,到底没敢张嘴,告退回养心殿复命。皇帝扔了折子,忆起她在御花园里泫然欲泣的模样,便宣了轿舆,摆驾翊坤宫。皇帝掀起帘笑:“尔绮,朕有些饿了,厨房里可备了莲叶羹?”尔绮笑道:“皇上若想吃,奴婢立刻让厨房做就是。粳米早已煮烂,只需配些新鲜莲叶嫩芽,总不过一炷香时辰便能上桌。”

皇帝道:“如此甚好。”

他几步行至炕前,青橙却犹自端坐着穿针引线,恍若未闻似的。皇帝立在旁侧不动,海安瞧着形势,便使了眼色领着众宫人退下。他也不计较,凑到灯下,笑道:“是给朕做,还是给永璋做?”青橙停了动作,欲起身行礼,皇帝一把将她挽住,道:“免礼了。”

青橙淡淡道:“宫里的规矩,不敢不依。”遂挣了皇帝的手,行了深蹲礼,疏远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笑道:“小东西,还生气呢。”青橙依旧不咸不淡,道:“臣妾不敢。”

皇帝心有内疚,待她越发宽容,玩笑道:“你这“臣妾不敢”的性子,可真是每隔两月,必然发作一次。”又拉着她起身,道:“今儿是朕不好,朕向你赔礼好不好?”

见她面有霁色,便接着道:“你也知道,朕对皇后的期许很大。自大清入关,还未有嫡子继承大统,永琏薨后,朕灰心丧意,很担心皇后的身子不会再孕——皇后若生的是公主,朕...朕...不,一定会是皇子!”

论起嫡庶长幼,青橙越发难过,双眸苦涩,道:“永璋也是你的孩子,便因为不是嫡出,你就要打他么?他那么小,你也狠心!”皇帝道:“朕并不是要打他,只是急了些。”青橙哪里肯信,越发冷漠道:“只是急了些?若是皇后的孩子,你也会着急就打他么?”眼中的泪水簌簌落下,她恨意丛生道:“到底是嫡庶有别罢!”

皇帝也失了耐心,道:“朕说过,会永远待你的孩子好。”

青橙凄然道:“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皇帝道:“朕真后悔,朕就不应该让永璋住进翊坤宫,也不该让你亲自教养,平白多了事端。”青橙为永璋感到痛心,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忽然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皇帝愣了愣,方薄怒道:“放肆!”

青橙双手抹着颊边眼泪,可泪水就像斩不断的泉水一般,使劲儿往上冒,想要说句什么话,张了张嘴,却只是嘤嘤而泣。吴书来在墙角下听了许久,胸腔提在了嗓门里,突突跳个不停。屋里静了下来,不等尔绮的荷叶羹出锅,皇帝已摆驾回养心殿。

这样大的事,除了翊坤宫,外头竟没有半点传闻,连太后那儿也不知晓。

过了一段时日,宫中众妃嫔才恍然察觉敬事房那儿竟数日未有纯妃侍驾的的消息,如此之后,纯妃冲撞皇帝的风言风语便传开了。青橙倒好,日日照顾永璋,除了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连翊坤门也不出,旁的妃嫔来串门,她也一律不见。而皇帝,紧着夏涝水利,忙得脚不沾地,连着小半月都未翻牌子,让太后以为圣躬违和,亲自命了太医去诊平安脉。

到了七月末,皇后几近临盆,太后命御医院的御医日夜守在长春宫伺候,皇帝早晚都要去看望皇后,吃穿用度更是精挑细选,底下宫人也紧张兮兮的,生怕有所错漏。娴妃亦不敢怠倦,每每宫里有新贡的物件吃食,暂时也不敢往皇后宫里进,挑拣了好的,皆存往库房,想着待皇后生产了,再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