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里刮起了寒风,暮色浓郁,无星无月的天空就像一张巨大的黑布,沉甸甸的往下压,吞噬掉一切的光亮。青橙食不下咽,连晚点心也不想用,一味歪在炕上读两句李白的诗。海安搬了小杌几守在炕下做女红,昏黄的烛火潋滟闪烁,衬得屋中越发幽静寂然。

门上忽而“嘎吱”一响,尔绮疾步入内,在屏风处福了福身,轻声唤道:“主子。”青橙头也未抬,眼睛盯着书册,问:“什么事?”尔绮顿住片刻,往侧退了半步,另有两个太监伏地跪上前,哭道:“主子,奴才该死!”

青橙慢里斯条的放下书,凝视而望。太监禀道:“教引嬷嬷让奴才带着狮子去御花园陪三阿哥玩,不想…不想…才解了链子,它就跑不见了。”又连连点地叩首,求饶道:“是奴才疏忽了,请主子恕罪。”青橙身子一僵,问:“何时的事?可有去寻?”

尔绮见两个太监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主子又急,遂麻利回禀道:“四下都寻过了,只怕没把御花园翻过来。”青橙从炕上坐起,海安忙搁下针线,跪在踏板上伺候穿鞋,边道:“主子别急,狮子聪明伶俐,保不准自己就跑回来了。”

青橙思忖道:“话虽有理,但我放心不下。”又问:“可往各宫问过?”尔绮道:“已经遣了人往沿路的各宫各殿去问了,还没得回话。”青橙嗯了一声,道:“我去瞧瞧。”海安劝阻道:“如今夜里凉了,秋风紧得很,不如就让我和尔绮去,您在屋里等着。”

尔绮也道:“奴婢去找王进保,让内务府的人帮着找找。”

青橙却已往外走,道:“狮子与我最为亲厚,若是故意躲在哪里玩了,听见我的声音,必会自己先跑出来。”如此,海安取了朱红璎珞纹织锦贡缎斗篷,替青橙系好脖下绦带,方推开门,扶她至廊下。宫女提着薄纱羊角宫灯照在脚边,一团一团,晕出暗暗的黄光。

出了翊坤门,行至宫街,一径往御花园走,每至一处拐角或是岔路口,青橙都会轻唤两声:“狮子,狮子,你在哪里?不要玩了,赶快出来跟我回家。”

冷风萧萧,寻了大半时辰,仍不见狮子踪影。眼瞧着要落宫锁,海安着急,道:“主子,天色晚了,咱们先回去罢。”青橙不肯,殷切道:“它也许就在前面,我们再往前找找。”正是踌躇间,远远传来一声喝,道:“闲杂人快快避让,诚贵人到!”

尔绮脖子一挺,道:“是纯妃娘娘在此。”

有内侍提了宫灯来照,海安挡在青橙面前,喝道:“不得无礼!”这才看见有数十人簇拥着绿呢子大轿款款而至。有宫女躬身立在轿前细声禀话,半响,方听诚贵人的声音传来,她道:“原来是纯妃姐姐,恕妹妹无理,今儿才从寿康宫回来,身子乏累,不能下轿请安。”停了停,又道:“天色已晚,不便叙话,姐姐可否能避道,让妹妹先走?”

宫规森严,岂有“妃”避让“贵人”的道理?

她欺人太甚,连向来稳重的海安亦看不惯,正要说两句,却见青橙已往宫墙底下走去。尔绮跺脚,道:“主子!凭什么是咱们让她?”青橙并不计较,道:“她身子不舒服,避一避就避一避,我还要去寻狮子呢!”

诚贵人得意,扬声道:“谢谢姐姐了,妹妹改日再去给您请安。”说罢,一众的人招摇而过。待人都走远了,海安道:“主子,您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青橙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委曲求全,若真有什么事,便是捅到太后跟前,我也不怕,只是眼下还犯不着如此。”说完,又皱了眉,忧心道:“也不知狮子跑哪里去了。”话音才落,从旁侧角门里忽而窜出一小团影子,直往青橙怀里扑。

众人唬了大跳,青橙却笑起来道:“狮子,你去哪里了?可叫我好找。”狮子汪汪叫了两声,黑暗处有人回道:“它去了长春宫。”青橙抬头望去,明黄身影缓缓从门后转入宫街,皇帝披着杏黄平金绣龙大氅,立在秋风里,衣袂飘飘君临天下。海安连忙率宫人请安,道:“皇上万福。”皇帝径自走到青橙面前,四目对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青橙打破寂静,道:“你怎么来了?”

寒风肆掠般划过,吹落她鬓上乌丝,皇帝抽开腰间明黄绦带,脱下大氅,连着她的斗篷一齐裹紧,没头没尾道:“宫人说你往御花园来了。”青橙垂下脸,他的气息萦绕周身,是淡淡的龙诞香,明明熟识不过,却莫名夹杂了一丝生疏。皇帝捏住她腻滑温润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他端详许久,方轻声道:“大冷的天,你若着了寒,不小心渡与了永璋,到时候又得操累了。”柔声细语如同魔咒,令她喉堵鼻酸,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皇帝抿唇浅笑,道:“矫情的小东西,朕生气的时候,你倒是梗着脖子,硬要和朕唱反调。朕哄你的时候,你却要哭。”她含着泣声,道:“我一直等着你来哄我,为什么要我等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有了诚贵人,就已经忘记我了。”

她动情时,叫他无法抗拒。不由双手捧住她的小脸,低头吻住她的泪,咸咸甜甜的,就是她的味道。半响,他才道:“在朕心里,你无人可及。就算有千个万个诚贵人,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所以——”

他顿了顿,接着道:“往后见了谁,可不许傻傻的只知道退让。别说诚贵人位阶比你低,就算是皇后、娴妃,你也只管腰板挺得直直,即便天塌下来,还有朕替你顶着!”

狮子似乎懂得人话,两人情意绵绵的低声喃语,它就乖乖的歪在青橙怀里,时不时的舔舔她的手背,渐渐的,就睡着了。青橙道:“只要你对永璋好,就是对我好。”皇帝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他是朕的骨肉,朕岂会不疼他?那日,是朕太心急了。”他是天下之主,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无人敢驳,却也难免低声下气讨她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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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已经熄灭大半,摇摇坠坠的火光在暗夜里闪烁。两人携手而走,青橙紧紧的依偎着皇帝,就算黑暗里突然冒出什么妖魔鬼怪,她也不会害怕,因为有他在,就什么也不必担忧。

因为有他在,让她觉得好安心。

皇帝醇厚的声音随风潜入黑夜里,他道:“刚才诚贵人叫你避让,你就避让。怎么朕命你做什么,总不见你如此听话?”

青橙娇声笑道:“我何时不听你的话了?再说,诚贵人才从寿康宫回来,想必是伺候太后乏累了,我让一让又不会少块肉。”皇帝又说了句什么,声音低低的,连吴书来也没听清楚。只是他猜,定然是句难得的好话,不然纯主子怎会笑得那样欢畅!

夜虽已深,但长春宫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善柔在廊下左右踱步,焦急不堪。皇后在寝屋候着,可皇帝,竟没了踪影。派出去的宫人不少,却没得一个说得清道的明,皆是含糊不定。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才有养心殿的太监传话,道:“善柔姑姑,今儿江浙、川甘等处皆有八百里加急的折子,皇帝往军机行走处召见了张大人,实在乏极,就在养心殿歇息了。皇后主子那儿,还请善柔姑姑美言几句,别让两位主子生了嫌隙。”

善柔扔了半锭银子给那太监,道:“我晓得,难为公公操心。”又低声道:“皇上跟前还需您提点着,别叫皇上忘了长春宫。”那太监往袖口里塞了银两,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能帮的,我定是要帮。”善柔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去吧。”

太监应了,打了个千秋,方退下。他回到养心殿,到吴书来跟前述职,一一禀了,把半锭银子掏了出来,道:“师父,这...”吴书来含笑望了他一眼,道:“既是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往后放机灵点,别说漏了嘴。事儿做得好,万岁爷自会提拔。”

太监连连应道:“有师父教导着,徒弟一定不负所望。”

连着数日,皇帝都爱往翊坤宫跑,偏生翊坤宫牢固得像只铁桶似的,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外头半点风声也打听不着。内务府见风使舵惯了,诚贵人才几日没见着皇帝,所穿所用的份例就急遽锐减,气得她跑去内务府闹了两回。王进保可不是平常人,什么事没见过,面上笑嘻嘻的直推脱,又是磕头又是道罪,待转过身子,翻脸就像翻书似得,换做另外一副模样。

愉嫔听闻诚贵人大闹内务府一事,站在庭中笑得喘不过气,她朝芷烟道:“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实在可笑!”芷烟附和:“可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