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纸摊开有半米长,是略缩的翊坤宫格局,却将庆云斋用黄笔仔细勾勒了,画着复杂的图形。青橙问:“莫非你想建筑工事?实在大可不必,前头太后还有意让顺贵人与我同住,就是因着地方大。”

皇帝用手指扣在两条朱批红线上,道:“可不是建筑工事那么简单。朕是想——”他往庆云斋后方院子里画着圈圈,道:“在这儿深挖九井,建蓄水池,四周供以鲜花盆栽,利用机械将水运送至屋顶,然后沿檐而下,就像孙悟空的水帘洞一般,冷香凉风,清爽又自然,可比用冰块降温要养生得多。你畏冷又畏热,以后即便不去承德避暑,在你的庆云斋消暑也是一样。”

修殿建楼,也不算什么,只是难得他有这份心思。青橙道:“如此势必大动干戈,六宫瞩目,怕是纷扰难平。”嘴上担忧,心里到底是暖洋洋的,像初夏的海棠,笑靥芬芳,梨涡浅浅。皇帝从身后揽住她,相互偎依着,道:“别操那份闲心,朕都会安排好。”他的怀抱宽阔又温暖,淡熟悉的龙诞香萦绕鼻尖,亦能使她平和沉静。

眼看着要入冬,宫里竟大兴工事,为启祥宫搭玻璃花房。内务府每日都会领工匠入宫修葺,因有外人走动,娴妃传了口谕,命各宫妃嫔若无紧要事,不许在寝宫外走动。舒嫔近段时日一直跟在顺妃底下做些琐碎事,意见相左时,难免有口角。舒嫔积恨难平,当着娴妃的面嘲弄道:“真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宫里明明有了顺妃,偏还赐了个顺贵人。”

顺妃坐在茶几旁,呷了两口茶,当做没听见似的,并不答话。

到了掌灯时分,娴妃命舒嫔先回寝宫,独让顺妃陪着用晚点心。两人平素谦逊内敛,然掌权后,所吃所用已是极度奢靡挥霍。她们每日用的膳食都是精心摆布,有时厨房预备的饭粥就有数十种,更别说参汤、糕点。

顺妃忽然想吃鲜笋汤,别看她只受了小小半碗,费的劲儿可真叫千山万水。厨子先选滇东北的上等云腿为料,再以新鲜乌鸡、猪肘子、干贝辅佐,一斤料子只熬一斤汤汁,熬半个时辰以上,待又醇又香,金黄欲滴方止。眼下才刚入冬不久,并无新鲜笋子,只能选用上等的笋干。将泡发的笋干放入火腿鸡汤里煮到爽口,即可食用。

两人边用膳边叙话,娴妃道:“舒嫔有意奚落,你何不给她些教训。”顺妃夹了半块玉兰片放在碗里,笑道:“有什么好教训的?凭她的性子,不用我动嘴,自然有被旁人教训那一日。”娴妃愣愣望着她,道:“皇上寡情,你不难过么?”

顺妃竟噗嗤一笑,道:“难过?有什么好难过?除了大庆宴席,我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同你不一样,自入潜邸,皇上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又不是傻子,凭什么为不相干之人白白气坏自己。没有他的恩宠,我不也活得好好儿么?!”她就着玉兰片轻拨了半口梗米粥,道:“倒是顺贵人,别看皇上花费百金为她建玻璃花房,旁人不知道,你我管着宫中账目还不知道么?那都是为着替纯妃掩人耳目罢。无论她多得宠,都无需咱们挂心。”又叹道:“总不过,多了一个伤心人罢。”

娴妃道:“宫里开明通透之人,唯你而已。”

御医院的掌事听闻皇帝召见,连忙整理了朝服冠帽,躬身疾步入养心殿。他打了个千秋,双膝跪地,道:“皇上万福。”皇帝正在批折子,手上未停,也不叫他起身,道:“去往甘川边境的三位太医可有来信?”掌事御医纳闷,明明每隔半月便会将三位太医的行事踪迹详细写折子上奏,连着简玉衡身受重伤之事,少说也已经上了三道折子,一直有奏请皇帝将简玉衡调回京城养伤。可皇帝既当做不知道,他也不能反驳什么,遂又细细禀了一遍。

皇帝手上御笔一丢,斥道:“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唬得掌事御医完全摸不着头脑,养心殿里温暖如春,他竟紧张得满头大汗,连背上衣衫都湿透了。他叩首道:“奴才办事不力,请万岁爷责罚。”屋中静了半响,皇帝似缓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只能亡羊补牢了。你即刻下令,让甘川府衙派人将简玉衡送回京城,待养好了伤,再回宫里当差。”

掌事御医吁了口气,道:“万岁爷圣明,奴才谢主隆恩。”

宫里人见有工匠进进出出,都只道是启祥宫搭玻璃房,却不知翊坤宫的工事。青橙命海安取了幕布,将庆云斋与主殿相隔,又命宫女们无事不要四处走动,皆在屋中伺候即可。青橙给皇帝缝了件寝衣,站在大镜子前伺候他试穿,肩宽袖长,多一分就大了,少一分就小了,正好合身。皇帝笑道:“凭你的针线活,都比得过绣房的宫女了。宫里头,就你爱做针线,其她人都是做些袜子、荷包之类讨巧。”

青橙重新取了浅蓝夹衫长袍,替皇帝换上,道:“各有偏爱,她们做她们的袜子、荷包,我做绣我的衣衫、袍子。”又笑道:“呆会你用了膳再走,我让教引嬷嬷把永璋抱过来,咱们三个安安静静吃顿晚膳可好?”

上回三人用膳,永璋坐在青橙怀里,不仅让他没法和青橙说两句体己话,更要命的是,永璋哪里是用膳,简直是要命!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青橙又不肯撒手让嬷嬷们管,说是会生疏母子关系,硬是要自己亲自喂。喂也就罢了,有时还要皇帝搭把手,天啊,苗疆作乱、惩处命官大臣、甚至排除众议,继续“改土归流”之事,也不觉比哄两岁小儿吃饭要难!

皇帝脸色大变,支支吾吾道:“近来事多...”

青橙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上回永璋啼哭,是身子不太爽利,素日都是极听话的。”皇帝尴尬,讨价还价道:“朕下午寻空带他去御花园散步行么?吃饭就算了,朕害怕,比修撰一本《大清会典》还要难。”说到“害怕”二字,青橙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原来皇上也有害怕的事情。好吧,我就退让一步,你可别忘了,进讲后过来瞧永璋。”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哎呦”一声,戏谑道:“还真是委屈你了

了。”

青橙道:“不是委屈我,是委屈了永璋。”她牵着皇帝往外走,边道:“我记得幼时,父亲每日都要教训哥哥,二哥是因着不爱读书被骂,大哥是为着太爱读书被骂,父亲待我最好,要什么答应什么。那时候太小,总以为父亲不喜欢大哥二哥,还偷偷的恨起父亲。到现在自己做了母亲,才知其中滋味。”停了停,又道:“你是大清之主,皇家注重龙嗣,将来儿女必然不少,我并不是叫你偏心永璋,只要你能像平常人家的父亲那般顾念他、疼惜他,不因他不是嫡子而忽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怔了怔,许久方道:“他是爱新觉罗的血脉,整个大清也无人敢忽视他。朕是他的皇阿玛,自然会待他好。只是你,无端端的说这些,倒叫人不明白。”青橙摇了摇他的手,皱着鼻尖撒娇道:“宫里有大阿哥、永璋、四阿哥和五阿哥,中宫还有皇长女,皇上即便有心,也无法个个都顾及得到。旁人我也管不了,只好帮着永璋。”

她坦白如斯,在他面前,纯净透亮似一轮清月,叫他无法回避,更添了怜爱,笑道:“好好好,朕知道了。你这点小私心,朕记下了。”说罢,遂起驾回西暖阁。青橙送皇帝至宫街,也不回屋,直接去了道德堂看望永璋。永璋刚从阿哥所出来时,面黄寡瘦,在翊坤宫住了一段时日后,已养得白白胖胖,手臂腿儿一节一节,像白嫩嫩的藕段。

永璋嘴里喊着“额娘”,直扑到青橙怀里,青橙抱着他到庭院里玩耍嬉闹,细细问过教引嬷嬷永璋的吃食寝居,又事无巨细的嘱咐了一番,方返身回主殿用膳。

过了响午,忽有翊坤门廊房上的太监回话,道:“主子,顺主子求见。”

海安斥道:“说话也不说明白,是哪位顺主子?”

太监回道:“奴才欠虑,请主子饶恕。”顿一顿,才道:“是启祥宫的顺主子。”

青橙素来不大与宫中妃嫔来往,先问:“她可有说什么事?”太监道:“话倒没多说,但奴才瞧见,她随侍的几名宫人手里端着数盆玉葵花。”

海安道:“是了,奴婢听说,这位顺贵人最爱养花,不仅万岁爷为她修了玻璃花房,连老佛爷都赏了她好几名专侍花草的太监呢。”青橙点点头,顺贵人毕竟是入了太后的眼,后宫里头谁也不敢怠慢,遂道:“请她进来吧。”

太监“嗻”了一声,却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