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贵人穿着浅绿金绣纹大褂,披盘金缠枝四合如意纹云肩,裙带至膝,襟前挂香珠、香牌,脚踏软缎婵蝶双色芙蓉花盆鞋,轻移莲步,婀娜而至。海安高举着铜镜,青橙往里瞧了瞧,稍抿了鬓角,于厅中端坐,朝尔绮点点头。

尔绮掀帘往外传话,不过多时,便听见顺贵人在廊下笑道:“翊坤宫的规矩可真大,我算是见识了。”又下令道:“快快,将玉葵花搬进屋里,给纯主子瞧瞧。”话音刚落,人已俏生生的进了屋,满目笑容,朝青橙福了福身,道:“给纯主子请安。”

青橙抬了抬手,和颜悦色道:“快请起,请坐。”

顺贵人笑道:“我亲自种了几盆子玉葵,早上新开了花,送来给纯主子瞧瞧。”青橙抬眼看去,果然清新素,别有风姿,遂道:“有劳你费心。”

不等青橙吩咐,自有伶俐的宫人将花盘搬至廊下。

尔绮立在旁侧,却想:个大无用,又不能戴又不能吃的,有什么稀奇,明明做的是御花园宫人的活计,还眼巴巴拿出来显摆,也不嫌丢人。

海安呈上茶,笑道:“顺主子来得巧,今个早晨,内务府才送来几斤洞庭湖的“君山银针”,此茶香气幽然,味醇甘爽,倒好叫奴婢们待贵客。”

顺贵人接过莲瓣样的和田白玉小茶盏,里面白毫如羽,芽尖悬于汤中,时起时落,蔚成趣观。她唇角微翘,笑道:“依我所知,君山银针为大清贡茶,每年所贡不过十七八斤,有一年我阿玛立了大功,先帝爷也只赏了区区半斤。”

她有心奉承,青橙却静语品茗,并不回话。

顺贵人未觉尴尬,眄视着碧绿的茶汤,下颚扬起,傲然笑道:“翊坤宫不愧是椒房涂壁,一桌一椅皆不寻常。我生养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要什么有什么,眼下亦觉心动神往。”

连尔绮也听出话里的不敬之意,不由冷哼一声,暗暗道:心动神往?要什么有什么?就凭你,还想取而代之不成?!

青橙道:“你父亲是大清功臣,亦是天家奴才,世上哪有奴才比主子尊贵的理?然宫中奢华,亦是常理。”她说话温吞柔缓,毫无半点凛冽,可顺贵人听在耳中,却慌了神,连忙道:“钮钴禄氏忠心孝主,自然不敢与天家做比。”青橙含笑点头,道:“皇上昨儿还夸这茶味道香醇,叫我尝尝,今儿顺贵人来了,倒成全我细细品味一番。”停了停,笑意越发和煦,道:“你若是尝着喜欢,呆会我叫宫人给你包两斤去。你阿玛要是喜欢,亦可托人送出宫。宫里虽不许私私相授,但我和皇上说一说,也很容易。”

顺贵人讪讪一笑,道:“谢谢纯主子的好意,如此小事,倒不想烦皇上知道。”说罢,便起了身,道:“我还要去长春宫请安,就不打搅纯主子了。”青橙颔首,依旧坐着品茗,面色淡然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不大好,我怕扰她休养,一直未去看望,你既然要去,不忘帮我问候一声罢。”顺贵人心中微愠,垮着一张芙蓉面,福身道:“是。”

尔绮瞧着顺贵人的脸色,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心底大呼爽快。海安将人送至阶下,便折身回屋。她命人收拾了茶盏,往书房替青橙摆布纸墨笔砚,道:“奴婢瞧着,顺贵人好似生了闷气,主子今日为何...”她本想说“为何半步不让,实在不像您的性子。”到底只说了半句,便没有往下再说。尔绮插嘴道:“主子何必要让着顺贵人,小小贵人就敢来挑事,就该给她些颜色瞧瞧,也不打探打探,咱们翊坤宫是什么地方!”

海安斥道:“这话在翊坤宫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往外头传。”青橙一面将毫毛笔舔饱了墨汁,一面淡淡道:“她是太后赏的人,又是钮钴禄氏的大姓,原本我不想与她计较,可她今个摆明了想在我跟前立威风,我若任她摆布,她还以为我畏惧她!”

尔绮笑道:“主子刚才威仪非凡,也算叫她吃了个教训。”

青橙横了尔绮一眼,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嘴上不饶人,没得忌讳。你好好儿想一想,趁着一时口舌之欲能有何益处?吃错了东西或许只会叫你拉肚子,可说错了话,随时要你的命!”她宽待下人,待尔绮、海安甚至半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尔绮自知失言,忙道:“谢主子教诲,奴婢会铭记于心。”青橙听她认了错,便道:“下不为例。”

顺贵人怒气冲冲的往回走,至翊坤门,巧好撞见往庆云斋搬运物件的工匠,便随手唤了一名太监问:“翊坤宫有工事?”太监恭谨道:“奴才不知。”顺贵人又问:“适才经过的那些工匠是做什么的?”太监头也未抬,依旧道:“奴才不知。”顺贵人本就在气头上,由不得一脚踹过去,她身娇肉贵,踢在身上并不太疼。

太监往后一仰,打了个趔殂,旋即伏地跪下,默然不语。

随侍的宫婢见顺贵人发怒,忙宽慰道:“许是陈旧殿宇,需要修葺罢。”又俯身在耳侧,轻声道:“主子,这儿是翊坤宫,养心殿的眼线怕是不少。您...”顺贵人反身狠狠瞪着宫婢,低吼道:“我难道不知道这是翊坤宫么?要你多嘴舌。”吓得宫婢连连讨饶。回到启祥宫,顺贵人吩咐侍婢灵湘,道:“翊坤宫的人嘴巴子紧,撬不出话来,你便去内务府问问,那儿有我族里的人。我就不信,这事儿还能密不透风。”

灵湘是顺贵人从家府里带进宫的,忠心耿耿自不消说。没过多久,顺贵人就知道了庆云斋所建工事,一时嫉恨难当,只是碍着皇帝帷幄其中,不敢表露。

冬意渐深,娴妃命内务府赶做了一批参棉的夹衣褂子赏与宫中众人。尔绮领着新衣裳回翊坤宫,兴致斐然的往殿中复命,到了门槛,方知圣驾在屋里叙话,忙又低眉垂眼的恭谨退下。皇帝换下龙袍,穿了件石青色夹袄,身长玉立,辫子上系着金色龙纹长绦子。他半眯着眼,歪在炕枕上,笑道:“工程不大,难在匠心独运,没得小半年怕是不能完工

。所以朕早早叫人开始修,待明年夏天,便可住人了。”

他午后练布库时,不小心刮破了龙袍,青橙闲着无事,便取了针线,细细密密的帮他缝补。她稔着线头,轻巧的打了结,比对着经纬,道:“日日听见敲敲打打的,闹着烦心。再说,总有宫外之人来来往往,出入不太方便。”

皇帝愣愣的看着她手上飞快,道:“暂时忍着些,等过完年,朕带你去圆明园避一避。”又问:“前一阵,顺贵人来翊坤宫与你都说了什么?”青橙一顿,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怎么,她还在你跟前告状了?”皇帝笑道:“昨个晚上朕见廊下摆着几盆玉葵花,白问了尔绮一句。她嘴巴子利索,蹦豆子似的说了两箩筐。”

青橙道:“你放心罢,我毕竟在妃位,她不敢逾越。”

皇帝舒眉道:“朕随口问问而已,就怕你一味的退让。”缝好了衣裳,她起了身,喊了尔绮进屋,问:“厨房都预备了什么吃食?”尔绮回道:“半钵子米粥,几碟酱菜,还有一锅羊肉萝卜汤。”青橙嗯了一声,道:“甚好,永璋那儿的吃食你也要仔细盯着,近来天气越发冷了,得好好补着身子。”

尔绮“嗳”了一声,退下出去。

青橙正欲吩咐宫人摆膳,皇帝却下了炕,道:“朕去趟长春宫,皇后病了大半月,一直不见好转,御医又是遮遮掩掩,不敢说实话,朕放不下心。”青橙取了杏黄金纹披风,亲自替皇帝裹好,送驾至廊下,方道:“皇后的病,大半是心病,皇上紧着些长公主,皇后就舒心了。”皇帝沉吟片刻,笑了笑,道:“朕知道了,外头冷,你进去吧。”

长春宫里死气沉沉,没得半点欢声笑语。皇后一躺大半月,长公主虽住在偏殿,但教引嬷嬷亦不敢抱过去给皇后瞧,怕把病症过给长公主。皇帝先去看了长公主,小小软软的一团,躲在锦缎被里,嘟着嘴吐泡泡。再到主殿,便笑着对皇后道:“公主吐着泡泡,实在有趣。等你病好了,朕陪你带着公主去御花园晒太阳,再让内务府取个好听的名字。”

皇后听了,果然欣慰,宫人端了汤药来,也不似往日抵触,一口气便喝下大碗。她寡白的脸上有了些许气色,笑道:“谢皇上挂念,臣妾一定快快好起来。”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朕知道你的心事,你与朕是少年夫妻,有什么事,朕都会替你分担,无需白白伤心坏了身子。”他难得低柔浅语的哄她,皇后眼圈儿一红,便蓦地垂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