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抹去她颊边泪水,道:“让娴妃统摄六宫,你心有芥蒂,朕也知道,但以你的身子,即便朕有意帮着你,只怕你也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愈发深沉,道:“朕允你,只要有你一日,娴妃永远屈居在你之下。”话已至此,皇后思绪潮涌,心神荡漾,动容道:“皇上情深意重,臣妾…臣妾…竟无以言表。”

她倏然扑进皇帝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颈,杏眸禁闭,情不自禁低声抽泣。皇帝拍了拍她的背,笑道:“怎么你也矫情起来?”在他眼里,皇后淑德端庄,孝贤仁慧,如何能露出此般小女儿家神态。只一瞬,皇后便恢复常色,秉持着君臣礼仪,道:“臣妾鲁莽。”

皇帝怔了怔,玩味道:“如果这就是你口中的“鲁莽”,朕倒愿你能“鲁莽”些。”

皇后望着皇帝胸襟上的金绣龙纹,颊边飞红,羞涩道:“您是大清之主,臣妾为后,您是君,臣妾是臣,自古君臣有别,规矩不能破。”

皇帝失望不已,凝望她半会,方嗯了一声。

冬意渐深,枯枝昏鸦老树,巍峨的皇城亦露出萧条之色。翊坤宫里因住着皇子,早早便生了地龙,皇帝散了朝,一入殿中,只觉温香馥郁,暖如深春。青橙在宫袍外头罩了件白色长褂,高卷着袖子站在案几旁剥枣核。皇帝边脱下杏黄平金绣披风,边问:“你在做什么?如此大的阵仗。”宫人们全然不知皇帝来了,皆唬了大跳,忙福身请安。

青橙手里举着煮熟的红枣,朝皇帝嘴里伸去,笑问:“甜不甜?”

皇帝顺势吃了,点点头道:“不错。”离得近了,就看见案上摆着半铁盆的枣子,旁边还置有两碗核骨。青橙拿着小锤子在铁盆里搅动,皇帝笑道:“又想了什么新鲜玩意?”

青橙道:“前日去寿康宫请安,听闻太后入冬后身子越发懒惰,连膳食用得也不好。我便想着给太后做些山药红枣糕。”她手上不停,又往盆子里加了些洋糖,继续使力搅拌,她道:“山药补脾养胃,生津益肺。红枣养血安神,延缓衰老。二者配伍,能除寒邪湿气,补中益气力,久食还能耳目聪明。”顿了顿,笑道:“若熬成汤药,我怕太后不喜欢,便想着做些山药红枣糕,加些糯米汤水,蒸得粉熟,就让太后当做点心吃。”说罢,又歪着头问:“你要不要帮忙,山药煮熟后还要磨细,我的力气不够使。”

女人家厨房的事,本不该男人插手,更别说帝王。吴书来心里打着小鼓,却见皇帝已卷起箭袖,道:“既是为了太后,朕也该表一表孝心,当为大清典范。”

他难免笨手笨脚,但仗着力气大,比青橙倒麻利许多。冬日薄阳浅浅的透过玻璃窗户,映在两人周身,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有时青橙会娇嗔的责怪他洒多了糖,他也会不耐烦的拿眼瞪她,窸窸窣窣的,闹到小半夜里去。

次日,青橙命人装了两食盒的山药红枣糕,坐了暖轿去寿康宫请安。至寿康门,忽有打头的太监击掌行来,青橙知道圣驾将临,便立着等了一等。皇帝远远就伸了手,青橙将自己的掌心放入他手中,道:“今儿下朝真早。”皇帝笑道:“昨个的糕点朕也帮着做了,有功劳不能叫你独独占去。”

青橙睨了他一眼,道:“算得倒精细。”

太后用过早膳,正歪在炕上吃水烟,娴妃在旁侧伺候,有太监跪在廊下道:“老佛爷,皇上和纯主子来给您请安。”太后心情不错,笑道:“快让他们进来。”又坐起了身子,叫娴妃将烟鼻壶子等收了,浅笑着望向门口。

宫女将绿绸厚毡掀起,嫆嬷嬷迎上去,福身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给纯主子请安。”皇帝道:“都免礼。”又行至太后跟前打了个千秋,道:“老佛爷身子可爽利?”太后笑道:“看见你一来,就舒坦了。”青橙给太后请安,与娴妃行平礼,寒暄半会,众人方坐下。

青橙亲自将山药红枣糕取出,放在案几上,恭谨道:“臣妾闲着无事,给老佛爷做了一味点心,还请老佛爷尝一尝。”又将补脾养胃之论仔细说了。

太后高兴,当着皇帝的面赞扬道:“纯妃知晓字,身有盛宠,却从不与人纷争,旁的不论,就说吃食保养上,后宫里头属她最懂。”顿了顿,又道:“娴丫头,你可要学着,若不因纯妃是汉女,以她的才干,哀家非得叫她随你处置后宫诸事不可。”

娴妃心有不悦,脸上却笑容可掬道:“老佛爷说得是。”

太后的话既是夸赞,又是震慑,提点着青橙要谨记身份。青橙哪有听不明白的,好在她确实无心夺权,便道:“后宫有皇后娘娘和娴主子统摄,臣妾乐得清闲,只管细心教养永璋,孝敬老佛爷。”太后听着满意,笑道:“你是妃子,伺候皇帝当属紧要,不必管哀家。”

皇帝笑道:“纯妃孝敬太后,朕见犹叹。”他端着山药糕呈到太后眼前,道:“朕昨儿事少,瞧着她做了大半日的糕点,样样亲力亲为,身边的两个丫头都只打了下手。”

太后捡着尝了半块,道:“是个实心的孩子。”

待皇帝与青橙去了,太后与娴妃促膝相谈,道:“怪不得皇帝宠爱纯妃,饱读诗书,性子婉静,生了皇子也未见她在人前骄纵。再有,她还敢管束皇帝,哀家前头听说,皇帝在翊坤宫用晚点心,是不许食荤腥的,到底是为着皇帝的身子好,谁也不能说什么。”娴妃惘然落寞,道:“我辜负了老佛爷的厚望。”

太后道:“辜负不辜负,咱们暂且不说,哀家是想告诉你,别将皇后之位、统摄之权看得太重,紧要时候,还得看皇帝心里看重谁。你与皇后争来斗去,两败俱伤,到时可便宜了旁人。”又一语道破,道:“以你和皇后的身份,要害在于子嗣。”

娴妃一听,如醐醍灌顶,道:“臣妾明白。”

皇帝

送青橙回翊坤宫,也不想坐暖轿,携手于甬道宫街上款款而行。青橙颇觉兴奋,笑得合不拢嘴。皇帝问:“何事高兴?”青橙依着他的肩膀,笑道:“以往太后都不愿与我说话,刚才却一直夸奖我。”皇帝戏谑道:“太后才说了两句好话,你就高兴成这样,平素朕说了一堆的好话,也不见得你如此。”

青橙道:“那可不一样。”

皇帝道:“有什么不一样?”青橙顿足,定定望着他,无礼道:“你说得那些话,一日里头,不知道要和多少女人说,岂可全信?再说,天天说同样的话,我也会腻啊。”皇帝沉了沉脸,抬头看着天道:“天天说同样的话你会腻,那天天做同样的事怎么不见你腻?”

青橙瞧他脸色不好,知道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便小心了三分,问:“什么同样的事?”

皇帝斜横着她,帝王君威,瞅得她平白多了一丝紧张。皇帝却忽而一把将她抱起,紧紧的锢在怀里,轻呼在她耳侧,微不可闻道:“就是生六阿哥的事...”酥酥麻麻的温热气息扑在脖颈,惹得她浑身颤栗。随侍的宫人亦受了惊,慌里慌张的背过身,目不敢视。

顺贵人仗着自己是太后赏与皇帝的,自持高人一等,日日上蹿下跳,并不将同阶的妃嫔放在眼里。不消几日,就将王贵人、金贵人、陆贵人等都得罪了。这日,她嫌弃内务府新送的银炭太少,不够她使,便宣了轿子往景仁宫理论。行至宫街时,前头有暖轿挡了路,她不肯落于人后,便吩咐亲侍灵湘,道:“去,叫前边的轿子避开,让咱们先走。”

灵湘惟命是从,便小跑着过去传话,不料前头暖轿里坐的正是乌拉那拉氏?舒嫔,亦是不肯吃亏的主。舒嫔冷笑道:“要是急着赶路,就寻旁的近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顺贵人莫失了分寸。”顺贵人吃了瘪,但她知道舒嫔家世显赫,一入宫便被封为嫔位,不敢闹得太大,便强忍着咽下一口气。两抬暖轿前后停在景仁门,廊房处还候着几位妃嫔,皆是来请安的,位阶都不高,见了舒嫔,便纷纷起坐行礼。

诚贵人走在最前,福身道:“舒主子吉祥,”她毕竟前阵子有过盛宠,还有翻身之地,舒嫔不敢怠慢,亲手扶起,笑道:“诚贵人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随意点方好。”诚贵人越发喜笑颜开,连称呼也变了,道:“姐姐说得是。”

顺贵人迎上前,嘲笑道:“姐姐妹妹的,可真叫亲热,背地里不知怎地做贱。”依着规矩,诚贵人向顺贵人行了平礼,不想顺贵人竟不还礼,生生受了诚贵人的礼,气得诚贵人道:“你是太后赐予皇上的贵人,不想,竟如此不知礼仪。”话音未落,顺贵人已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道:“什么礼不礼,我还打你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