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雪光微亮,檐下燃着数盏宫灯,暗黄的烛火透过薄纱轻漾,在女子脸上映着浅浅晕华。她涨红了脸,慌乱间往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道:“奴婢失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的手举在半空,倏地垂下,笑道:“朕认得你,上回你还说朕在木兰围场救过你,叫...叫什么来着?”女子越发窘迫,道:“宛儿。”惊觉御前失仪,又忙道:“启禀皇上,奴婢叫魏宛儿。”皇帝并未计较,没来由的想起头一回问青橙叫什么名字,她也是窘红了脸,生怕在御前失仪,僵如木石般,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

屋外寒风凛冽,吴书来取了端罩、冬帽伺候皇帝穿戴,皇帝回过神,望了宛儿一眼,便折身往后殿去。吴书来并不跟随,反细问魏宛儿,道:“姑娘在哪里当差?”

魏宛儿道:“奴婢原在皇后主子身侧随侍,东暖阁的宫人说没了茶叶,善柔姑姑便打发奴婢从西暖阁拨了些来。”吴书来又问:“茶房在后头,你站在这儿做什么?”魏宛儿入宫不久,倒没仔细思量吴书来话里的意思,只是一五一十道:“适才奴婢经过这儿,屋檐上忽然掉下几块冰挂子,奴婢受了惊,便伫足多看了两眼。”

吴书来将信将疑,徐徐道:“能得万岁爷撞见,不管有意无意,都是你命里的福气。”魏宛儿不懂,一双秋水般灵动的眸子愣愣的望着吴书来,听他道:“打明儿起,你便是西暖阁的人了,在万岁爷跟前当差。”

魏宛儿道:“但是...”吴书来摆摆手,笑道:“宛儿姑娘,这求之不得的机遇,可要好好珍惜了。旁的你都不用管,自有我去安排。”魏宛儿待皇帝早已心生情愫,但她安分守己,并未多想往后前途,只是恭谨道:“奴婢知道,谢吴爷爷提拔。”

吴书来瞧她懂礼,满意的点了点头,便疾步去追圣驾了。

天才蒙蒙发亮,顺妃听得消息急匆匆赶到景仁宫,顾不得礼节,便问:“你真的相信顺贵人的话?”娴妃还未用早膳,洛晴呈了碗清心茶与她,她慢里斯条的吹开汤中浮叶,道:“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我不信。”

顺妃知道娴妃做事稳妥,缓了口气,坐到她身侧,低声道:“前几年林采悠的事,你忘了?是皇后起的头,也是人证物证俱在——可皇上压根就不理会啊!”她的声音越发沉厚,道:“我是怕你,吃鸡不成反蚀把米!”

娴妃回眸一笑,道:“这回的物证,可不同寻常。”

她朝洛晴扬了扬脸,洛晴转身往柜中拿出双龙白玉佩,轻放在炕几上。顺妃瞧出倪端,瞪圆了眼,诧异道:“这不是...”娴妃含笑点了点头,道:“据那告发的医女说,是她亲眼瞧着纯妃赠与夏沉弈的。”唇角边忽而露出一丝落寞,道:“我只是不曾想到,皇上竟将自己带了十余年的护身之物也赠与了她。待她,是这样的舍得。”

顺妃道:“我总觉有猫腻,凭纯妃的聪慧,断不会将御赐之物随意给人,是不是顺贵人有所隐瞒,拿你做筏子?”娴妃道:“不怕,我知道如何脱身,小小一个贵人,还不是我的对手。”顺妃看她势在必得,略略安心道:“你有所防备便好。”

雪天日短,不到午时,便露出傍晚的光景来。青橙早早备了两钵花生杏仁汤,一时兴起,便扶着海安慢慢踩雪去长春宫。狮子嫌雪里太冷,围着青橙打转转不肯自己走,海安想了个法子,用薄毯子将他包了,命太监抱着随在身后。

海安笑道:“它是越发懒了,昨儿备了热汤给他洗澡,可把伺候的人折腾坏了。”又轻声道:“主子有孕在身,脚下可要仔细了。”青橙嫣然笑道:“不怕,地上洒了草灰,你又扶着我,并不会滑。倒是你,昨儿白白挨了一脚,可还痛么?”海安道:“不痛了,想来顺贵人凭她使了多大的气力,总归是闺阁女子,伤不着什么。”

青橙稍感慰藉,道:“你是我身边的掌宫女,做事略略放开些也可。你与尔绮可真是天生一对,一个做事风风火火,叫她收敛都收敛不住。而你,做事内敛忍让,怕是叫你放开你也放不开。”海安扶着青橙行至甬道避风处,道:“能在主子身旁伺候,是奴婢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再说,做奴婢的,吃苦挨骂都是常事,主子不必挂心。”

两人边说边走,没过多久,便到了长春门。皇帝用过晚膳,正在庭院中闲步消食,身侧随着一个穿着粉绿绣竹叶宫裙的女子,仪仗候在十步开外。青橙眼尖,瞧得明白,脚上便不由滞了滞,只片刻的功夫,皇帝已看见了她,笑眯眯的迎上来,握住她的手,问:“冷不冷?”

青橙却只望着旁侧的女子,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可魏宛儿竟觉心虚,她定住神色,屈膝道:“奴婢给纯主子请安。”青橙却不叫她起,就让她半跪着。皇帝看出青橙的心思,一脸若无其事道:“你下去吧。”宛儿应了声“是”,徐步而退。

狮子挣脱了身,扑到皇帝脚边,汪汪直叫。皇帝一脚将它踹开,拉着青橙往西暖阁里走,道:“没事别总往这儿跑,大冷的天,若是扑了寒气,宝宝可受不了。”青橙睨了他一眼,嘟着嘴不说话。她那点小情绪,皇帝明白得很,将她半揽在怀里,拥着她进了屋,道:“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丫头,眉眼间有些像你?”

青橙甩脱他的手,道:“有我还不够,难不成还要找个“像”我的?”

吴书来瞧着情形,朝屋里的宫人使了眼色,众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皇帝道:“可不是朕的主意,是吴书来安排的,你不信,宣他来问问。”他耍着赖皮往她身上贴,青橙不由“呸”的笑出声,道:“我看吴书来倒是个好奴才,事事都想在主子前头,可称了你的意。”

他腆着脸往她脖颈里吻去,淡淡的莲香萦绕而来,他熟悉这种味道,是她身上的味道。青橙推了推他,暂时将魏宛儿的事抛开,叫海安端了汤羹来,瞧着皇帝吃了半碗,方问:“咳疾好了些没?”皇帝笑道

道:“看见你就不咳了。”

青橙偷偷瞪了他两眼,道:“这儿可是长春宫!”

皇帝道:“朕知道。”停了停,又道:“朕昨儿听了你的,让教引嬷嬷将长公主抱到了东暖阁吃住,夜里虽有些吵闹,皇后倒也欢喜。”他除了要看顾皇后,朝中政事也要操心,又临近年关,需他过问的繁琐之事实在太多,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不少。

青橙很是疼惜,抚了抚他的脸,道:“等皇后娘娘的病症好了,我日日在翊坤宫里备些好酒好菜,叫你补一补。”皇帝捂住她的手,笑道:“偌大的御膳房就供着朕一人,吃食上你大可不必忧心,顾着自己就行了。”两人窃窃私语,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魏宛儿原本要进去奉茶,却被吴书来拦在门外。她许久的凝望着门前垂落的锦绣厚毡,像傻了似的。

过了大半时辰,皇帝送青橙出门,将怀里的狮子递与她,道:“小东西若是踢你,就来告诉朕。”他说的小东西是指青橙肚里的宝宝,外人听来说的却是狮子,两人默契一笑。

魏宛儿瞧在眼里,心中竟涌出了莫名的酸涩。在她心里,皇帝一直是威严圣明的,高不可攀的,可看着他待纯妃温声柔语,言笑晏晏,没有半点君臣之礼,不由怅然若失,痴痴的想:如果,如果我是纯妃,那就好了。

皇帝断不肯让青橙走着回去,遂宣了暖轿,亲眼看着她入了轿子,方安心。才出了长春宫,便有寿康宫的太监挡路,扬声道:“纯主子,太后娘娘宣召。”他们语气不善,倒不像是宣召主子,而是来绑人的。海安深感不安,低声在窗外道:“主子...”

话还没开口,青橙先道:“既是太后宣召,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寿康宫,远远就有头脸齐整的宫女迎了出来,面容肃立,一丝笑意也无,叫海安无从下手拉拢,只得默默随之入殿,走一步算一步了。到了大厅,太后端坐中央,两侧分别坐着高妃、顺妃、娴妃、嘉妃、舒嫔、愉嫔、金贵人、陆贵人、王贵人等,三宫六院的妃嫔,贵人以上的,竟全到齐了。若是往日,妃嫔间定然喜笑逐颜,在太后膝下承欢取乐,可今儿,众人皆是板着脸偷觎着太后神情,不容有半点放肆。

青橙盈盈拜落,道:“臣妾给太后请安。”

太后双眼透着精光,凌冽的望向青橙,道:“知道哀家为何召见你么?”青橙惶然,脑中思绪纷纷叠叠,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恭顺道:“臣妾不知。”太后冷哼一声,道:“你当然不知,你要是知道,此刻也该跪地求饶了。”稍顿即道:“顺贵人,你给纯妃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