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书房瞧永璋写字,见青橙进屋,面露疲乏,遂问:“如何?”青橙随手取了髻上金钗,递与海安,疲乏道:“总要端着架子,累得慌。”

头上没戴朱钗,瞬间觉得脑子都要清醒许多。皇帝抿唇一笑,道:“皇后才叫端着架子,你这...”顿了顿,寻不到合适的词,道:“顶多算召见。”

青橙行至永璋身后,看着他一撇一捺的写字,道:“永璋的字,比以前长进多了。”

皇帝挑眉,得意道:“也不瞧瞧是谁教的,自然要长进!”说罢,牵着青橙往外厅,从炕几上取了一份折子,递与青橙看,道:“六阿哥的名字,你自己挑罢。”青橙打开缀着云纹锻布裹的明黄奏折,上面写着四个字——“珹、琪、瑢、琰”。

青橙轻轻按着顺序念了一遍,抬头问:“你觉得哪个字好?”

皇帝道:“都差不多。”名字不名字,他懒得上心,只要青橙喜欢就好。青橙默默凝思片刻,道:“就永瑢罢,瑢字听着悦耳。”皇帝点头,道:“听你的。”他朝门外喊道:“吴书来。”吴书来垂首进屋,单膝下跪请了安,方问:“万岁爷有何吩咐?”皇帝道:“让内务府造册,四阿哥取名永珹,五阿哥取名永琪,六阿哥取名永瑢,再写封折子递与太后。”

他倒省事,按着内务府拟的顺序,给三个儿子取了名。

吴书来应了是,没有半句多话便躬身而退。日落西山,花窗上的斜影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终于黯淡无光。廊下燃起宫灯,照染成橘红的晕团,在夏风里微微荡漾。青橙照着皇帝、永璋、永瑢爱吃的膳食备了晚点心,吃着吃着,永璋却忽的一口吐了满地。

在御前失仪,若在宫里,算是大罪。

永璋唬得慌了神,顾不得漱口,连忙跪下道:“皇阿玛恕罪。”青橙焦急道:“永璋,你怎么啦?”皇帝道:“皇阿玛不生气,你起来吧。”海安亲自进屋收拾,青橙将永璋抱到旁处,看他小脸儿惨白,掌心往他额上捂了捂,道:“该是发烧了。”

皇帝略懂岐黄之术,替永璋诊了脉,让青橙替他解开脖颈下的扣子,问:“永璋,实话跟皇阿玛说,你哪里不舒服?”永璋带着哭音道:“头有些疼,肚子也疼。”皇帝安慰青橙,道:“只是热感而已,别太担心。”

吴书来领着随扈的太医进屋,细细一番望闻问切,与皇帝禀明了病情,才开了药方。尔绮取了炉子放在庭院,亲自盯着熬药。青橙抱不动永璋,皇帝亲自背了永璋回了二院,亦命嬷嬷不许让六阿哥靠近,免得病症传染了。

永璋难受,小脑袋耷拉在皇帝背上,道:“皇阿玛,我会不会死啊?”

皇帝愣了愣,当年二阿哥永琏,最先也是因着伤寒。青橙眼圈儿急红了,道:“说什么鬼话,永璋一定会长命百岁。”皇帝也斥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听得死不死的?”永璋嗓子眼都哑了,粗着喉咙道:“桂嬷嬷总是说,如果我不好好睡觉就会得病,得了病就会死。”

他年纪小小,但也知道“死”字的意思。

青橙火冒三丈,她素来沉稳,甚少发脾气。听了永璋的话,却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一处,往下吩咐道:“打今儿起,不许桂嬷嬷在永璋跟前伺候。”

桂嬷嬷早已面如土灰,永璋顽皮,有时夜里不肯睡,才随口拿两句话哄着永璋,谁想到竟会被捅出来!她跪在地上磕头,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青橙拿了药亲自喂永璋吃了,永璋在皇帝面前绝不敢淘气,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比胆汁还苦的药汤,他也一口气喝完。青橙担心永璋,朝皇帝道:“你先回去,我等永璋睡着了再走。”皇帝确实还有许多折子要批,便未说什么,只令太医候在廊房防备。

永璋睡得不安稳,时而在梦里啼哭。青橙脱了鞋,半倚在床榻上,将永璋抱在怀里。到了半夜,他总算睡着了,青橙惦念皇帝,想要起身,可袍子被永璋紧紧拽住,她一动,他就睁开了眼,迷迷糊糊道:“额娘别走。”青橙的心碎的七零八落,柔声道:“额娘不走。”

皇帝批完折子,又等了青橙许久,终于移驾寻了来。

她半睡半醒,看见皇帝,便打起精神道:“你先去睡,我在这陪永璋。”皇帝望了永璋一眼,手掌探了探额头,道:“已经降温了,你晚点心也没用多少,饿不饿?”青橙摇头,想要坐起身,可永璋一只手紧紧的环住她的腰,她怕扰醒他,便轻声朝皇帝道:“已经晚了,你赶紧回去睡,没得几个时辰又该起了。”

皇帝受了冷落,往榻上一坐,撒气道:“你不回去,朕就不走。”

青橙逗得一笑,拍了拍身侧空处,道:“要不你睡这儿?”皇帝横了她一眼,道:“那怎么成,朕是九五之尊,还要和儿子挤着睡不成?”

不是和儿子挤着睡,是和儿子抢夫人罢。

僵持了两刻钟,青橙到底放心不下永璋,皇帝只得讪讪独自回了三院。天刚刚蒙亮,永璋转醒,青橙喂了他吃完药,他又睡了。青橙几乎一宿未怎么闭眼,海安上前道:“皇上已经在用早膳了,主子不如一同用了,再好好歇息。这儿有奴婢瞧着,不会有事。”永璋的烧已经退了,青橙落了心,便起身穿戴,正欲趿鞋,可往榻板寻了许久,一只鞋竟不见了。

海安看见被子里露出一截锻绿色,小心掀开一瞧,竟是永璋紧紧的将青橙的鞋拽在手里,他是多么害怕醒来时见不到额娘啊。

青橙心里一软,眼眶便热了。

皇帝用完早膳,以为青橙该回来了,便故意磨蹭着等了一会。可等到天大亮了,还不见青橙身影。他沉下脸,有些愠怒。吴书来站在门口候驾,不敢说话,更不

不敢催促,偷偷觎了几次皇帝脸色,越发连动也不敢动了。

永璋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青橙,先弯着眉眼笑起来,拱着小屁股道:“额娘,你陪我睡了一个晚上吗?”青橙抚了抚他的额头,已经完全退烧了,笑道:“是啊。”永璋双手环住青橙脖颈,亲昵道:“我的好额娘。”青橙抱了他半会,才问:“饿了吗?咱们起床吃膳好不好?嘴巴苦不苦,想不想吃酥酪?”

海安在旁侧提醒,道:“主子,太医说这两天最好不要让三阿哥吃酥酪、牛奶,喝粥最好。”青橙嗯了一声,抱着永璋起床,道:“你要赶快好起来,才能吃好东西。”永璋点点头,又低声问:“额娘,我今儿能不去颐志堂读书吗?”

青橙拿了阿哥袍子替他换上,道:“今儿可以不去上学,但你要答应额娘好好吃药。”

永璋顿时满脸笑容,道:“好,成交!”

照料好永璋,青橙回三院用了早膳,便换衣上榻补觉。一直睡到午时才起身穿衣,又看着永璋乖乖吃了晚膳,才叫尔绮煮了金银花水给六阿哥沐浴。忙完所有的事,天已经黑了,漫天星子如随手洒下的东珠,在湛蓝的幕布上闪闪烁烁。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折子,青橙进门就笑,道:“永璋已经算好了,还有些咳嗽,我想让他明儿再休息一日,就免了去颐志堂。”皇帝仿佛没听见似的,盯着折子半声不吭。青橙见情形不对,就往他身侧坐下,还未开口,皇帝竟端着折子背过身,不理会她。

青橙拉了拉他的衣袖,陪笑道:“怎么啦?”

皇帝不说话,青橙将头倚在他肩上,道:“还为着昨晚的事生气呢?!”皇帝半眯着眼,斜睨她,冷哼一声。青橙又双手环住他的腰,道:“永璋是咱们的儿子,我当然担心他。你是他皇阿玛,难道一点都不担心?”皇帝总算开了口,道:“担心归担心,有必要让额娘陪着睡吗?大清的皇子,他是头一个。你老宠着他,都要宠坏了!”

青橙嗔道:“宠坏了就宠坏了,有你这个皇阿玛撑腰,怕什么?”皇帝堵得没话了,摇头道:“回到宫里,让他搬阿哥所住去。”青橙绷直了身子,道:“不行!”

皇帝厉声道:“那你就不要再纵着他了!”

青橙思量许久,才气馁道:“好吧,往后我会注意。”

皇帝瞧她的小脸儿紧张得没了颜色,扔了折子,反身环住她的腰,安慰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既享受着皇家给的富贵荣宠,就应当承受作为皇家子孙的责任。你是讲道理之人,朕相信你不会不明白。”又拧过她的下巴,拇指摩挲在她的颊边,道:“你是他的额娘,纵使再宠爱他,也应该让他自个学会在宫里生存。”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苦于没得好时机,又怕平白让她不爽快,一直忍着没开口。

今儿既开了头,就一股脑的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