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炎热,夏天还未至,青橙已住进庆云斋避暑。依着主殿西边建的小院落已然竣工,择了日子,永瑢便带着自己的教引嬷嬷、乳母搬了进去。西小院不大,贵在殿宇窗户用的都是整块玻璃,宽敞明净,光线极好。

皇帝的心思落在长春宫,数日都未踏入翊坤宫。青橙处理完六宫事务,至午时,用了晚膳,正要小憩,有小太监前来禀:“纯主子,万岁爷至翊坤门了。”青橙怔了怔,不想他竟会此时临驾。遂起了身,掀帘往外迎。

太阳毒辣,廊下已垂了湘竹帘幕,庭中置有数缸团荷,幽幽散着淡香。数株海棠开了花,粉白叠瓣,被深春夏初的风一扑,落了满地碎红。皇帝减了衣裳,只穿了一件杏黄蚕丝绣金龙薄长袍,脚踏漳皮黑靴,辫子梳得光亮,显得极为利落。

青橙依礼福了福身,道:“皇上万福。”妃嫔若太久不见圣面,是要行大礼的。青橙平素时常免礼,数日不见皇帝,也只行了常礼。皇帝知她心有计较,微笑着牵住她的手,穿过蝶瓣飞舞的庭院,道:“朕听说永瑢搬到西小院了,便来看看。”青橙低声道:“已经是前日的事情了。”皇帝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朕知道。”

见两人进了屋,尔绮欢喜不已,从水井中取了两盅凉凉的玫瑰清露,用朱漆盘子装着,呈上前,笑道:“万岁爷若觉不够,厨房里还有。”说罢,退至旁侧静立。皇帝一路从太阳底下过来,热了满身的汗,睨了青橙一眼,青橙却半点没有要伺候他换衣的意思。尔绮觉得屋中气氛不对,望了望海安,海安朝她使了眼色,一齐默默离开。

皇帝道:“朕头发都汗湿了,你给朕洗洗头罢。”

青橙堵着一口气,到外头吩咐海安备水,又命人取来皂角、香油等,回身站在厅中,依然不与皇帝说话。皇帝问:“朕在哪儿洗头?”青橙抿着唇,僵持半会才道:“就在花厅罢。”皇帝当做无事一般,让宫人将小榻摆到屋中,仰面躺在榻上。

宫人们端着温水、巾帕、胰子、猪苓等物候在两侧,青橙挽起袖子,坐在小杌几上,解开金龙绣丝绦子,用犀牛角梳散了头发,慢慢梳通了,方叫宫人倒了温水。先往头发上浸了水,待湿透,再抹上皂角、猪苓,放在手心细细揉搓,如此洗了三遍,方用干净的厚巾栉擦至半干。皇帝道:“头上还痒,你帮朕挠挠。”

往日在养心殿,有专门按头的太监替他挠痒,顺道会按一按肩膀颈椎。青橙道:“我去喊按头太监来。”皇帝披头散发,不似往日那般威严,他笑道:“朕就想让你按嘛。”

青橙道:“我按得不好。”

皇帝道:“朕说你按得好,你就好。”青橙生气归生气,倒不敢忤逆。其实她常给他捏背捶腿的,从未出过错漏,想来都差不多。

青橙十指纤纤温柔的替他揉着头上穴位,他舒服的闭目养神,差点就睡着了。直到吴书来在外头扬声道:“万岁爷,该去进讲了。”

皇帝坐起身,青橙忙拿了梳子替他编辫子,最后又抹了一层香油。

送驾至翊坤门,皇帝方笑意盈盈的问:“消了气没有?”青橙不看他,偏脸望着宫街尽头,道:“我能有什么气。”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重了口气道:“给朕摆了半日的脸色,也该差不多了吧。这宫里,可没人敢甩朕脸色。”又道:“好吧,那你说,怎样才能消气?”

对青橙来说,这并不是消气不消气的问题。

而是,嫉妒。

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嫉妒。刚承宠时,连想都不敢想,能得皇帝独宠。后来,恩宠渐盛时,她心有笃定,坚信皇帝绝不会冷落自己。而现在,即便他不冷落自己,她也已经见不得他对别的女人好了。即便是皇后,她也仍然会...嫉妒。

不知何故,本来没什么的,他如此一说,青橙只觉鼻尖酸酸的,喉口钝钝的发疼,眼皮子一眨,就落了泪。皇帝很久未见她哭过,顿时慌了手脚,道:“怎么啦?朕说错了吗?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朕哄着你玩呢。”周遭候着数十个宫人,撞见此等情形,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免得主子们动气,殃及自己。

吴书来带着仪仗往后退了百步,又命众人背过身,不许偷觎。

青橙越想越酸,越哭越觉解气,就嘤嘤哭个不停了。皇帝无计可施,背着手围着她转了几圈,呆呆的看了她半会,又转了几圈,才抚着她的背,急切道:“你自己要是不说,朕哪里猜得着?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说来,朕都听你的行不行?”又双手胡乱在她脸上抹来抹去,道:“别哭了,再哭,朕也要跟着哭了。”

他耷拉着嘴皮子,装模作样。

青橙睨着他,抽搭道:“堂堂...大清皇帝...说的话...没个正经。”皇帝不懂,为何自己好说歹说,她不动容,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她倒消气了。遂道:“呆会回去用茶包敷敷眼睛,小心肿了。”青橙撅嘴道:“肿了就肿了,反正也没人看。”

皇帝作势要打她的小嘴,笑道:“朕说什么,你都要顶回来是不是?”

青橙推着他往外走,道:“好啦,快去弘德殿罢,别让大臣们等久了。”她一直置气,没给他好脸色瞧,好不容易有了霁色,他却又要走,不由得恋恋不舍。到了傍晚,皇帝从弘德殿散了讲,连养心殿也没回,就直接摆驾翊坤宫。

江宁织造总局贡了十匹上等春锻,皇帝送了两匹与太后,皇后、娴妃、顺妃、嘉妃及蒙古郡主静嫔各一匹。另又赐了长公主一匹,剩余的两匹都搬到了翊坤宫。春上贡的绸缎大多是裁做夏装穿的,而青橙这两匹犹为薄透。

海安将绸缎比在身上给青橙瞧,青橙道:“料子太薄了,做裙子得纳两层才不透。”皇帝原本在书房写字,不知何时走

了过来,道:“朕瞧着倒好,纳两层就没意思了。”青橙回道:“那可不成,不纳两层,穿在身上连肚兜都看得见,成什么样子。”皇帝往她腰上一揉,咬在她耳边道:“最好肚兜都不要...”他低声喃语,青橙的脸倏地红到了脖颈。

屋中宫人听不见皇帝戏语,皆是恭谨谦顺。

这两日夜里,青橙常常闻见永瑢哭声,却一直忍着不去看他。母子总要分开而住,不如尽早磨砺。皇帝睡得半梦半醒,听她翻身,慵懒道:“怎么,睡不着吗?”青橙睁眼望着帐顶,道:“永瑢在哭,等他不哭了,我才睡得着。”

皇帝揉了揉眼睛,侧身将她揽在怀里,道:“他是男孩子,早该**了。”青橙道:“我知道,但还是担心。”又与他面对面道:“我要不要过去瞧瞧?他已经哭了半个时辰了,平素哭一刻钟就不会哭了,会不会是生病了?”皇帝拍了拍她的头,道:“他要是生病了,乳母还敢瞒着不成?定会叫人来禀告。既然没人来,自然是没事。”

青橙忧心忡忡,道:“要是没事,他怎么哭了半个时辰还在哭?”

皇帝眯着眼轻轻一笑,道:“像你呗!”他这话是取笑她下午哭得稀里哗啦,青橙摁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娇嗔道:“叫你笑话我。”皇帝不理会她,摁了鼻子,还可以用嘴吸气,他淡然得很。青橙又去捂他的嘴,得意洋洋道:“这下看你怎么办。”

岂料他大嘴一张,咬住了她的手指,还用了三分力气,弄得她惊呼:“啊,好疼!”守夜的宫女在外头听着,以为里头又有动静,正要向侍寝宫人使眼色,青橙却已披了斗篷走出来。宫女忙道:“主子有何吩咐?”

青橙道:“我要去趟西小院,去提灯笼罢。”

宫人为难,道:“万岁爷还在里头...”话还没说完,皇帝已边披着袍子,边道:“朕跟你一起去。”宫街撞“鬼”之事已过小半年,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出了门,夜幕低垂,碧空在月光下湛蓝澄净。两人携手而走,前后均有宫人提灯,照得脚下一团晕光。

永瑢哭得耳脖根子血红,喉咙嘶哑,满脸泪水。青橙心疼难忍,连忙从乳母手里抱过永瑢,哄道:“额娘的小心肝,没事了,不哭了...”永瑢睁开眼瞧了瞧,见是青橙,双手双脚的圈住她,道:“额娘...额娘,你怎么现在才来?永瑢好想你啊。我不要一个人住着西小院,我要和额娘住,我要和额娘住...”

青橙柔柔的拍着他的背,边摇动着身子,边柔声道:“永瑢乖,永瑢不哭...永瑢是小小男子汉,是大清的贝子,什么都不怕,永瑢勇敢,永瑢不怕...”

就这样哄着,不到半刻钟,永瑢就沉沉睡去。青橙小心翼翼将永瑢放回榻上,用温巾替他擦了脸,方与皇帝回庆云斋。皇帝紧紧将她环在怀里,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像哄永瑢那般哄哄朕,朕就心满意足了。”

青橙啐了一声,道:“赶紧睡觉,明儿还要上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