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油火不甚明亮,屋中晦暗,虽置暑夏,仍湿冷发寒。海安拢了拢肩上衣衫,轻声道:“我说两句好话容易,但能不能得主子的心,全要靠你自己。”

芸黄一听她答应了,喜笑颜开道:“你放心,尔绮有什么本事,我都知道。”说着,屈膝要跪,海安忙将她搀住,道:“我知道你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知书识字,理应比尔绮更机灵聪慧。但伺候主子,比的不是谁懂得多,而是“合心意”,主子能想到的,你要先想到。主子想不到的,你更要想得到。尔绮自己不是厨子,但有巧思,才能一直得主子宠信。再说,在主子跟前露脸伺候,与你在厨房做事又有不同。”

海安如此淳淳教导,不仅是担心芸黄做不好差事,更是怕帮了她,她反而懈怠。芸黄懂得深意,笑道:“好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吗?尔绮能做好的事,我不会比她差。”海安微微一笑,道:“你尽心尽意便是了。”芸黄重重点了点头,方请辞告退。

因宫里久未进新人,皇后特命内务府在储秀宫设了册封宴,两位贵人、两位常在的位分并不高,出席的妃嫔皆是贵人以下位阶。次日,四位新人齐往长春宫谢恩,巧好是十五,除了纯妃,后宫各妃嫔都在。皇后一身凤穿牡丹纹蓝锻袍子,高高梳着旗头,缀八宝攒东珠金钗,其势华贵威严,有凤来仪。她双手叠放膝盖,温婉道:“天气热,你们在宫里走动,可都要注意别扑了暑气,午时喝点凉茶亦好。”

众人忙福身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新晋的仪贵人是个伶俐丫头,只十五六岁光景,双颊如新剥的鸡蛋似的,又滑又嫩,人人见了都想捏一把。她笑道:“臣妾在宫外时,听阿玛说,皇后主子最是和善大度,前头选秀,我远远瞧着皇后主子,还觉胆怯,今儿见了,就像家中姐姐似的,实在奇怪。”清脆得像黄鹂似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连舒嫔听着都觉朝气勃勃,使人开怀。

皇后很衬心意,笑道:“仪贵人活泼开朗,单说话儿就叫人高兴。”

娴妃持着一柄绛色纳纱佛手花鸟纹团扇,随手摇着,吹得鬓上四蝶步摇微微荡漾,折射着闪闪烁烁的金光。娴妃笑道:“是了,昨儿我还听内务府的人说,近来皇上颇为宠爱仪贵人,连纯主子都要比下去了。”仪贵人年纪尚小,初得圣恩,还不知后宫深浅,只觉有些难为情,羞红了脸道:“臣妾不敢与姐姐们比。”又问:“今儿怎么独不见纯主子?”

舒嫔绣帕一甩,冷笑道:“仪妹妹,你刚进宫,这不该问的还是别问的好!”

皇后不悦,道:“有什么不能问的,纯妃身子有孕,行动不便,皇上免了她各处请安罢。”又朝舒嫔板脸道:“你是宫中旧人,说话要有分寸,别心里头想说什么张口就说,祸从口出的道理,想必无需我来教你。”舒嫔本想给仪贵人下马威,不料戳了皇后痛处,忙起身屈膝道:“臣妾失言,请皇后主子恕罪。”

话音刚落,有宫人躬身进殿,屈膝道:“启禀主子,万岁爷来了。”正说着,皇帝已徐步走来,笑道:“舒丫头又说了什么胆大妄为的话,惹皇后生气了?”众人纷纷起身请安,皇后亦行了万福礼,回道:“皇上说笑了,咱们几个闹着玩呢。”

皇帝落了坐,环顾众人一圈,视线先落在仪贵人身上,道:“宫里住着可舒坦?”

仪贵人愣了愣,她不想皇帝日理万机还会惦记自己,心底里暖暖的,伶俐道:“有皇后主子照料,臣妾住得很舒坦。”

皇帝颔首,笑道:“天气热,使的冰若不够,就从内务府支取。”

宫中冰砖支取是有数额的,贵人只有贵人的份例,每日一娄半。这还是正常使的分量,要是失了宠或是宫里哪位高位不待见,被内务府克扣了也常有。眼下仪贵人既有了皇帝特旨,内务府自是将她当做新贵,不敢亏待毫厘。

仪贵人斜斜睨了眼皇帝,见他正满面笑容的望着自己,越发觉得娇羞,屈膝道:“谢皇上恩典。”皇帝仍旧是一笑,朝娴妃道:“前头朕在你宫里吃的那金桔姜丝蜜,味儿甜了点,下回让他们少撂些糖。”娴妃笑道:“臣妾知道皇上不爱吃甜,已经让他们少撂了,是那金桔太甜了。下回再做,索性不要放糖。”

皇帝道:“不放糖也可。”

来了这样久,皇帝还未同皇后说半句话,连正眼也没瞧,摆明了是给她脸色。生下永琮后,她本以为皇帝会对自己越来越好,可恰恰相反的是,皇帝竟越来越冷漠,近来几月,除了祖制帝后同寝的时日,皇帝从不在长春宫夜宿。

皇后隔着茶桌坐在皇帝左手边,她讨好道:“天儿热,皇上要不要吃碗酸梅汤?”

皇帝终于转脸看了看她,留在脸上的笑容还在,声音却凉了,道:“不必了,朕坐一坐就走。”又似要刻意掩饰自己的冷淡,道:“前朝事儿忙,朕不能久坐。”

皇后不知怎么接话,两人一时僵住。

帝后不说话,底下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加不敢说话,屋里猝然静了下去。外头有宫人跪在廊下道:“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纯主子求见。”

皇后回过神,堆起笑容,道:“糊涂东西,快让纯妃进来。”

青橙原本懒得动身,但算算日子,自己好像有小半年没来长春宫请过安了,顿时起了念头,就坐了凉轿过来。纯妃的人虽不到,但位置一直空着,安排在皇帝的右下手。青橙扶着海安要请安,皇帝笑道:“免了,赐坐吧。”

舒嫔、鄂嫔等领着底下妃嫔给青橙请安,尤其是新晋的两位常在,此乃头一回面见青橙,便跪地行了大礼。皇帝挥手让善柔上前,道:“去厨房拿些点心和酸梅汤。”又问青橙道:“你想吃什么?让善柔给你拿。”

青橙道:“我才吃了早膳出门,并不饿。”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从她怀孕起,一日里总要吃数顿,吃得并不多,但嘴里总觉没味,就爱嚼些点心食。善柔去厨房端了四样小零嘴和一壶酸梅汁,欲要搁到皇帝旁边的茶桌上,皇帝却道:“放纯主子那儿,这酸酸甜甜的玩意儿,朕不爱喝。”

青橙倒是喜欢吃酸。

皇帝看青橙脸色不错,笑道:“有什么高兴事?”青橙吃了两口酸梅汁,又端起一半个手掌心大小的白釉素色小碟子,捡着里头的核桃仁边吃边道:“早上简大人给尔绮检查了伤口,说是恢复得不错,宫人说尔绮夜里也不喊疼了。”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皇帝不禁倾斜了身子凑上去,捡着她手里的核桃仁吃,道:“朕早说过,不用太担心。”青橙忽的又笑,道:“昨天夜里永瑢跟我说灰兔肚子鼓鼓的,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没有什么精神,吃的东西倒是越吃越多了。今儿我顺道让简大人瞧了瞧,你猜是怎么了?”

两人你来我往,把周围的人都忘光了。青橙吃着吃着顺手就把碟子递与皇帝,皇帝默契的接过,拿在手里捡着吃。青橙又端了一盅酥酪,酥酪上盖着一层玫瑰酱汁,她不小心沾了酱汁在手指上,皇帝自然而然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替她抹了,嘴里道:“是不是有了兔宝宝?”

青橙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皇帝笑道:“肚子鼓鼓的,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又没有什么精神,不和你一样吗?”他俩说说笑笑,没有一点君臣规矩,皇后张了几次嘴,想插上一两句话,就算一两个字也好,但竟一星半点都容不下她。众妃嫔都在,她凤颜全无,遂故意失手打碎了茶碗,蹙眉道:“臣妾忽觉头晕眼花,也不知是不是扑了暑气。”

青橙忙让海安将酸梅汁端过去,道:“先喝两碗酸梅汁,降降热气,许会好受些。”皇帝也道:“你操劳宫中琐事,必是累了,当注意保养身子。”众人看着皇帝与纯妃亲厚恩爱,早就呆不下去了,皆心照不宣的起身告辞。仪贵人先前还觉得皇帝待自己是特别的,眼下才知道,自己连纯主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皇帝牵着青橙起身往外走,道:“时候不早,朕也该走了。”出了门,他还在说那只从行宫带回的灰兔怀孕之事,低声道:“幸而咱们多带了几只兔子回来,好生下一窝子陪公主玩。”青橙的话已是耳语,嗔道:“什么公主?长公主早就不爱玩这些了。”皇帝一笑,道:“你不是想要生个公主么?”他俩簌簌叨叨的说着话,渐渐相携而去。

仪贵人万万没想到,如神灵一般高大的帝王,天底下最最英明神武的男人,竟然也会和女人聊着家里长短,竟然也会平淡如常人。

她痴痴的上了轿,像傻了似的,发杵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