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中秋,天气渐渐发冷,院里树叶枯黄凋零,夜里下了两点秋雨,晨起时,落叶就铺了满庭,处处萧瑟。芸黄将梅花形茶盘搁在廊凳上,拂平裙摆袖口,又对着玻璃窗户抿了抿鬓角碎发,才掀帘侧身入屋。

皇帝在书房写字,纯妃在东边屋里绣袜子,中间隔着花厅。芸黄往书房觎了一眼,方端着茶盘往纯妃跟前屈了屈膝,道:“主子,请用茶。”青橙怔了怔,她并没有叫茶,又以为是皇帝渴了,便道:“我不用,你给皇上送去吧。”

芸黄轻声应了“是”,却步退入花厅,掀起珠帘,徐徐进了书房,垂脸道:“万岁爷请用茶。”皇帝嗯了一声,搁了御笔,端茶问:“青橙在做什么?”芸黄有些紧张,手心微微颤抖道:“启禀万岁爷,纯主子在缝袜子。”又俏生生补了一句,道:“纯主子的女红可真好,绣的蝴蝶真能飞似的。”

屋中只有一名侍墨的小太监,听了这话,不由扫了芸黄两眼。

皇帝眉心皱了皱,旋即平复常色。他悠然抿了一口茶,寒气逼人问:“御前的规矩不知道吗?”芸黄的小伎俩被识破,心里一凉,忙跪下道:“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皇帝将茶往案上重重一扔,道:“是不是瞧着纯主子好欺负,还敢起了心思?”圣颜大怒,唬得侍墨的小太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屏声静气,连头也不敢抬。

芸黄连连叩首,道:“奴婢不敢,奴婢知罪,请皇上息怒。”

青橙闻见书房响动,丢开针线,扶着海安过来,笑道:“怎么啦?谁惹咱们万岁爷生气啦?”一看芸黄跪着颤栗,便柔声道:“芸黄在屋里伺候不久,你多担待担待。”又径直牵着皇帝往东屋走,道:“我绣了两双袜子,你试一试合不合脚。”

皇帝眄视芸黄,咬牙切齿道:“朕最厌朝三暮四之人!”

芸黄浑身瑟瑟发抖,嘴唇哆嗦着,瘫软在地上。皇帝再无旁话,随青橙而去。海安拉着芸黄退至廊下僻静处,问:“到底怎么回事?”芸黄回想皇帝怒颜犹觉害怕,滚了满脸热泪,更不敢与海安明说。海安打量她一身打扮,七成新的浅绿绣茜草纹宫缎袍,鬓间簪着簇新的绢花,刮了脸还铺了薄薄一层香粉,略涂了些胭脂,确有几分姿色。

海安明白了,翘着指尖戳在她额上,斥道:“你呀你,起了痴妄之心是不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想着媚主…”芸黄一把拉住海安,道:“好姐姐,我是被猪油蒙了心——糊涂了,你说,皇上会不会告诉纯主子?纯主子会不会赶我走?”

要是再让她回辛者库,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芸黄哭哭啼啼道:“都是柔曼那死丫头,说什么让纯主子喜欢,还不如让皇上喜欢,我是怕她抢了先,才…好姐姐,这下我怎么办呀?”

海安道:“无论是哪宫的宫婢,胆敢在主子娘娘面前勾引皇上的,通通没得好下场。”芸黄越发哭得厉害,带着哽塞道:“那我怎么办?”海安道:“如果你真心悔过,就自己向纯主子认错,往后也要安安心心的伺候主子,别瞻前顾后,自行绝路。”

芸黄点点头,掌心攒了拳头,暗暗思忖该如何向青橙求饶。

青橙专心依着皇帝的龙足比量,神态无一丝一毫不悦,皇帝不禁笑道:“你就不问问芸黄为何惹朕生气?”青橙重新替他穿好袜子,狡黠道:“你既生气了,我就不必再问。反正她做什么都没有用处,我又何苦非得问出点什么。”

大家心知肚明罢。

她不好弯腰,皇帝自己套了黄漳皮靴子,一脸不悦。青橙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吃醋吧你嫌弃,我好不容易纵容一回,你还是嫌弃。”皇帝板脸横了她一眼,道:“这可不是吃醋不吃醋的问题...”他捏住她的脸颊,道:“朕是担心你被奴才们欺到头顶上。”

青橙得意一笑,道:“只要有你在,谁也不敢欺负到我头上。”顿了顿,又道:“芸黄这丫头本性不坏,做事也麻利,今儿惹得你大怒,往后怕是再也不敢了。况且她年纪还小,可在宫里多留几年。尔绮今年二十五了,总要放出宫的。”

皇帝道:“宫里头呆到死的嬷嬷多得是。”

青橙拉着他的指尖摇了摇,道:“她跟了我许多年,总要出宫的,不仅是她,就算是海安,也总要放出去的。她们越待我忠心,我就越不能亏待她们。”

皇帝轻叹,道:“到时候你自己可别舍不得。”两人说了一会话,用了晚膳,皇帝才起驾回养心殿。海安有意帮衬芸黄,遂领着她到青橙跟前谢罪。因着皇帝表现尚可,青橙并没怎么生气,但若不惩处,又怕此风渐长,便道:“自己去慎刑司领十杖罢,若有第二回,我会依着宫中规矩来办。到时候要死要活,绝不手软!”

芸黄松了口气,感恩戴德道:“谢纯主子饶恕,谢纯主子饶恕,奴婢再也不敢了。”又喜滋滋的奔去慎刑司领罚。如此一闹,惑主之心是再没有了。

小半月后,已至青橙临产之期,尔绮病也好了,仍旧回屋里当差。她一面尽心照料青橙待产,一面手把手的教导芸黄。在养伤的日子里,她每天和简玉衡相处,两人明面上平淡如水,心底却如波涛汹涌一般,感情日渐深厚。两人心照不宣,既无需承诺做见证,也无需信物做交换,只是安然的,从容的,等待机缘。

秋寒露重,青橙半夜产下一女,皇帝钟爱,又见月色皎洁如银霜,随口唤起二公主的小名,为“皎儿”,意取明亮美丽之愿望。

后宫子女里头,皎儿可算是唯一一个刚出生就有自己名字的孩子。

青橙生产后的休养皇帝也极为看重,他还想着让她再生几个子女呢,怕翊坤宫厨房的厨子太少,又从御膳房调了两个江浙厨子。又怕食材不够新鲜,就特地命尔绮提前

前一日将所需食材列出单子交由内务府,确保青橙每日吃的蔬菜肉食,都是一大早从宫外运进宫的。还担心她不能出门,每日闷在寝屋空气不好,就令内务府培植了四五株西府海棠,皆有人高模样,用黑瓷大缸子装着,摆在窗子底下给青橙赏花。

西府海棠是三四月的花期,内务府烘着这几盆子花原是打算除夕时摆在乾坤宫用的,等皇帝下了旨意,他们连着数夜烘焙,才开了四五株,且全搬到了翊坤宫。这花儿离了温暖之地,没得一夜就会冻死,花瓣儿落了一屋子,青橙也舍不得叫人扫,坐在凳上瞧了许久,叹气道:“可惜了。”皇帝立在她身侧,抚了抚她的头,道:“能叫你看一眼就是它们的福气了,可惜什么。”又笑道:“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去南苑过年好不好?”

青橙道:“好是好,但大过年的,你又不能只带我一个。”

皇帝摩挲着她的脸颊,嗤笑道:“那就过完年再去,到时候朕就只带你一个。”青橙点点头,道:“带着永璋、永瑢还有皎儿,狮子和灰兔也带上。还有这张摇椅,我也想带去,我再让海安从库房取些料子、如意之类的备着,到了南苑好赏给底下掌事的宫人。”皇帝瞧她雀跃欢喜,道:“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就算把翊坤宫搬过去,朕也同意。但是——”

他故弄玄虚的望着她,青橙仰脸道:“但是什么?你既能什么都答应我,那我也都能答应你。”皇帝俯身到她耳侧,压低了声音,浓郁的男子气息拂在她的鬓角,碎发丝丝缕缕像挠痒似的在脖颈间浮荡,他道:“多带几个奶妈子。”

还没说完,青橙先红了脸,似笑非笑瞪眼道:“不许抢皎儿的口粮!”

皇帝含笑道:“谁和她抢了?奶妈子多得是,还能饿了她不成?”又伸手作势要解她胸前锦扣,道:“让朕瞧瞧,皎儿的口粮多不多。”青橙被他逗笑了,扭身站起,几步躲开他,道:“海安她们就在外头听着呢。”皇帝哪里在乎这些,长臂一挥,将她揽在怀里,道:“她们又不是没听过,怕什么。”

青橙忙的朝外头喊:“海安,我渴了。”

皇帝一副“别以为叫人就能逃得了”的表情,将脑袋直往她脖子里啃,才生了孩子,她到底是丰润了,抱在怀里软绵绵肉嘟嘟的,极有手感。扣子崩开了两三颗,透出浓浓的奶香味,皇帝张嘴要吮,青橙双手捏住他的嘴皮子,花枝乱颤道:“不行不行,我还没有出月子呢。”又细声道:“再等一等。”皇帝停了动作,两人又温存了许久,才相拥坐在榻上说话。他们是主子,想怎样就怎样也就罢了,偏偏刚才青橙还喊了一嗓子,让海安上茶。

海安是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处事无数,素来大方机灵,此时也为难了,手里端着茶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口踌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