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乌云密布,午时下起冷雨,凉飕飕的冻彻人骨。宫人们皆换了棉夹衫,疾走于回廊宫宇间,裙袍飞舞,呼气如霜。大阿哥跟着朝里的内务大臣学着做事,接连数日在宫外行走,一朝在路边尝了两串烤羊肉,好似浑身的激灵都被打开了,形容以“惊为天人”而在兄弟间炫耀。永璋从未吃过,回翊坤宫与青橙说起,吵着闹着要吃烤肉串。

尔绮寻了一处平日闲置的耳房,让嬷嬷们备好铁炉、铁叉、铁网,火气腾腾的烧了三四盆银炭。又让黄二往庆丰司领了刚宰杀的生羊肉、生牛肉、鹿肉和鸡腿,用盐、绍兴黄酒、胡椒粉、茴香、丁香等作料腌了半个时辰,切成肉条以木棍串实,整整齐齐摆了十余盘子。芸黄将铁网铺在炭火上,又叫太监搬了半麻袋银炭搁在旁侧,方笑道:“眼下可算是备齐了。”尔绮一笑,道:“还差一样东西。”

芸黄细细想了想,实在没有头绪,便笑:“好姐姐,你就告诉我罢。”

尔绮娓娓说来:“今儿天气虽冷,但又是炭火烤,又是荤腥肉类,吃多了会上火,严重的还会口舌生疮。所以,还缺了一缸子凉茶。”芸黄惶然大悟,笑道:“还是姐姐思虑周全,我这就叫人去熬汤引。”说着,转身欲走,却被尔绮喊住,道:“比起凉茶,毕竟是用药物熬煮的,五阿哥、六阿哥还小,吃了身子容易寒凉,小主子也不爱喝。”稍顿,即道:“不如泡一壶菊花冰糖茶备着,再炖一锅雪梨银耳汤,公主阿哥都爱喝。”

芸黄受益匪浅,真心佩服道:“还是姐姐英明。”

一时南书房散了学,已是掌灯时分。长公主闵月、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一齐往翊坤宫来。六阿哥永瑢早早候在耳房,自己先烤了两串牛肉吃了,吃得满口腥膻味儿,却直嚷着好吃。

几兄弟一涌而上,围了两火炉子,脱了外衫,都挽起袖子要自己动手。长公主嫌炭火味大,不肯靠近,只遣了随身嬷嬷帮着烤。青橙虽纵着他们玩闹,但也立有规矩。

她道:“第一,每人最多只能吃十串,鸡腿只能吃两个。第二,吃完后每人必须吃一碗雪梨银耳汤。能答应我吗?”大阿哥在外头有了历练,再有到底年纪大些,人前人后都要做好榜样,遂起身恭敬抱拳道:“尔等遵命,纯娘娘的话不敢违背。”

几兄弟也纷纷附和。

青橙满意的点了点头,命尔绮在旁边盯着,自己则回主殿看顾皎儿。长公主忽而起了身,道:“纯娘娘,皇额娘不让我夜里多吃荤腥肉食,我也不爱吃,我想同你回屋里吃点心。”

长公主今年长高了不少,腰身日渐肥壮,脸上圆圆的,略觉肿胀。青橙返身牵住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柔声问:“你想吃什么点心?”长公主说了平素爱吃的奶油糕、豆卷、糖耳朵之类,青橙转脸吩咐芸黄去预备,带着长公主一路到了东屋里。

芸黄做事麻利,很快端上了桌,不仅有长公主爱吃的几样糕点,还特地备了一壶玫瑰清露润喉。过了一会,皎儿醒了,青橙喂了奶,抱着她在长公主对面玩耍。长公主盘膝坐着炕枕,小几上搁着吃食果露,她净手下炕,道:“纯娘娘,我能抱一抱二公主吗?”

青橙温婉道:“皎儿还小,脖子没有多少力气,撑不住头,你还不能抱她。等她再长大一些,手脚有了力气,纯娘娘再给你抱。”长公主觉得沮丧,惺惺沿着炕边坐着。雨天黑得早,外头凄寒森冷,遥遥可见有两盏黄纱宫灯一径行来。

海安进屋屈了屈膝,道:“主子,万岁爷来了。”

话音落,皇帝已侧身进屋,笑道:“天气真冷。”长公主连忙趿鞋请安,皇帝看见她,稍稍愣住,正要问句什么,却听皎儿突然嘤咛一声,一看,她嘴里竟然吐着两个泡泡,实在讨人喜欢。政事清闲,皇帝心情甚好,伸手往青橙怀里抱过皎儿,边摇晃着身子逗弄,边笑:“这小酒窝长得真像你额娘…”又问青橙,道:“今儿抄了几卷佛经?”

快要过年了,宫里头的妃嫔都在给太后誊写佛经以示孝敬。青橙回道:“上午抄了两张,趁着天没黑前,又抄了一张。忙来忙去,也不知忙了什么,一转眼就过了大半天。”说完,又抱回皎儿,道:“你背上湿了,先去换身衣裳,洗了手再来抱。”

她将皎儿放在炕上,两侧用大迎枕挡好,旁边还有几个嬷嬷看顾。皇帝穿过花厅入西屋换衣,青橙随在身后,道:“阿哥们都在耳房里烤肉吃呢,你要不要去瞧瞧?”隔着两重屋子,皇帝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了,他道:“朕就不去了,免得他们烦朕…”

青橙不禁一声笑。

长公主站在屋中,鞋子也没穿稳。她隔着缕空花门看了眼西屋,又看了看躺在炕上安静吐着泡泡的皎儿。她往炕边挪了两步,又挪了两步,才小心翼翼靠近襁褓中的女婴。女婴用明黄绣福寿纹锻棉布裹着,一双黑眸圆溜溜的极为动人。长公主用手指拨了拨皎儿的小脸蛋,皎儿瘪嘴一笑,露出唇边浅浅的梨涡。

那梨涡干净清丽,长公主却忽的生了厌恶,一口咬下去。

青橙正给皇帝系腰带,外头骤然响起婴儿啼哭之声,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朝外道:“李嬷嬷,看看二公主是不是尿湿了。”不想竟传来一阵推攘之声,隐约可闻有人惊呼:“长公主,快松口,你做什么...”而皎儿的哭声也愈发撕心裂肺。

皇帝大步入东屋,见长公主嘴边沾了些许血渍,再看皎儿,小脸上满是鲜血。青橙一颗心几乎疼碎了,她抱起皎儿,朝海安喊:“快去,快去宣简大人。”她此时顾不得追究事情谁对谁错,急急命人端了盐温水来,拧了帕子,仔细替皎儿擦拭伤口。皎儿疼得手脚乱蹬,张嘴哭得没了声音。青橙细声柔语的哄着,忍不住也跟着哭。

长公主被撵到花厅里站着,低声抽泣着,又后悔又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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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们一个个唬得面色土灰,屏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皇帝背着手定定望着长公主,他沉着脸,嘴角下垂,眼睛里像着了火似的,连呼吸都急骤许多。他道:“到底怎么回事?”长公主抽抽搭搭不说话,皇帝禁不住吼道:“不要叫朕说第二遍!”

长公主仰起脸,满脸泪痕的看着皇帝,道:“我不喜欢二公主,我讨厌她!”皇帝气急败坏道:“好个不喜欢,好个讨厌!皎儿不到三个月,她怎么就得罪你了?”长公主道:“她如果没有酒窝,皇阿玛兴许就不喜欢她了...所以,我想咬掉她的酒窝...”话还没说完,皇帝一巴掌落下,打得她颠颠撞撞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火辣辣的,像烧起来一般。

皇帝问:“痛不痛?”

他从未打过子女,即便再生气,也是面训一顿就罢了。可今儿他实在太气了,妃嫔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他就算厌恶,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从未想过自己千金贵重的嫡女长公主,会为了争宠而动手伤害自己的妹妹。

这远远超过了厌恶,而是痛彻心扉。

长公主惊愕的张大了嘴,眼泪滚滚流进嘴里,咸咸的,就如伤口浸在盐水里,痛得她说不出话来。皇帝道:“很痛吧,朕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就知道很痛,那皎儿,她被你咬了一口,流了满脸的血,她是该有多痛?”

他注视着长公主,她眉眼间有皇后年轻时的倔犟隐忍,下巴又与自己相似,甚至笑的时候,唇角上扬的模样简直与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越看越气,道:“滚出去,朕不想再见你,明儿你就搬到外头别苑去住,没朕的旨意,不许回宫!”

长公主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在地上,抱住皇帝大腿,哭诉道:“皇阿玛,闵月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并不是故意想要害二公主,往后再也不敢了。您怎么惩罚我都可以,请您不要让我去别苑,皇阿玛...”

皇帝朝嬷嬷们道:“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带长公主回宫收拾。”几个嬷嬷连忙爬起,架住长公主连扶带绑的往外退。长公主哭哭啼啼的去了,没得多时,简玉衡来了,往东屋瞧了皎儿,上了药,开了药引方子,道:“皇上,纯主子不必担心,二公主的伤势并不严重,敷十日膏药,吃两节汤药就会好。”

青橙安了心,道:“有劳简大人了。”

简玉衡又嘱咐了几句,便跪安退下。至花厅时,撞见尔绮立在门框边当值,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目光流转,却连话也没说,就各自各事。

皎儿哭得累了,终于睡下。青橙已是心力交瘁,靠在皇帝臂弯里,道:“我平素待长公主不错,为何她要这样待皎儿?”皇帝亦觉难过,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叹道:“是朕教得不好。”又道:“她还是小孩子,你大人大量,原谅她一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