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照,一圈一圈的流光从金黄的皇城顶上倾泻,遥遥望去,亭台楼阁在天幕下此起彼落,像没有尽头似的,无边无际。海安盯着宫人将去年穿的棉袄、貂皮、缎子绫罗之类搬到院子里晾晒,屋里捣腾开了,散了一股霉味儿,青橙闻着不舒坦,就抱了皎儿往御花园散步。芸黄领着仪仗亦步亦趋随在十步开外,只尔绮守在青橙身边侍奉。

皎儿挥舞着小手,一会走两步,一会蹲下来玩玩小石子。青橙眼睛一刻不离皎儿,对尔绮道:“离你出宫还有几日?”尔绮恭谨道:“回禀主子,还有小半月呢。”

青橙道:“还记得你头一天往钟粹宫东小院磕头的情形,一转眼竟过了十几年。”叹了一叹,又道:“原想着让皇上给你指一门婚事,你自己不乐意,我也不逼你。”尔绮感念青橙恩德,眼底暖了暖,含泪笑道:“主子待奴婢好,奴婢一辈子为主子念经诵佛。”

暖风拂面吹过,宫街的尽头亦是宫街,尔绮定定看着青橙一举一动,无限感怀。蓦地听见噗通一响,青橙惊慌失措的往前走了两步,一把将皎儿抱起。尔绮亦是唬得心眼都要跳出嗓子了,只见皎儿张大着嘴,眼泪直流,痛得发不出声响,半会才嚎啕大哭。

青橙用帕子紧紧捂住皎儿额头,可鲜血还是瞬间流了满脸。后头的仪仗皆惊慌失措,还是尔绮镇定些,返身就跑,道:“主子,奴婢去请简大人…”

待芸黄反应过来,尔绮已转过角门没了踪影。

二公主摔跤受伤之事,片刻功夫就传到了养心殿。皇帝正在与张廷玉、傅恒等商议微服出巡一事,听了吴书来禀告,话也来不及说,甩了甩袖子,便直往翊坤宫赶。好在皎儿的教引嬷嬷里头有个经年的老婆子,侍弄小儿极有分寸,让伺候茶水的宫人倒了温水,当即给皎儿清理了伤口,再用素帕捂住流血处,宣了肩舆抬两位主子回宫。

御医院离后宫不近,尔绮一路奔至门口,已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简玉衡在里屋整理药材,忽见尔绮如此模样,不由就掏了帕子替她拭汗,一面道:“有话慢慢说。”尔绮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外跑,道:“赶紧的,二公主摔跤了,头上流了好多血…”简玉衡一听,不敢怠慢,回身取了药箱,半刻不停,小跑着去翊坤宫。

待皇帝入翊坤宫时,皎儿的伤口已处理完了。皎儿毕竟是小稚童,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不过一会,就能捏着红枣糕吃得津津有味。皇帝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又让她唤了好几声“皇阿玛”才落了心,让简玉衡回话。

简玉衡道:“启禀皇上,二公主并无大碍,已经涂了药膏,过几日就会好。”又朝青橙叮嘱道:“三日内,尽量让公主多休息,若膳食吃得香,觉也睡得好,当可完全放心。”青橙点点头,看着皎儿裹着白纱布坐在炕上吃糕点,觉得心都要碎了。

皇帝还要理朝政,安慰了青橙几句,就摆驾回养心殿。

尔绮替青橙送简玉衡至院中,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素来回避。至宫廊拐角的无人之处,简玉衡才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包,道:“晚上放在热水里泡泡脚,你今儿汗湿了一身,又吹了风,仔细着凉。”尔绮接在手里,心底里暖绵绵的,莞尔道:“你什么时候竟有功夫备了这个?”简玉衡泰然自处,无一丝尴尬,好像这本就在情理之中似的,沉声道:“从御医院出来时,看你满头大汗,想着用得着,就顺手抓了两把药。”

二公主虽重要,但眼前的女人,他也时刻记挂在心里。

他的体贴,让尔绮甚觉甜蜜。她低了头颇有些难为情,望着他脚尖处,娇声道:“还有半个月我就出宫了...”简玉衡是不会花言巧语之人,只郑重其事道:“你放心。”这两年里,尔绮一直忐忑不安,一时怕不能出宫,一时又怕出了宫后还是与他没得好结果。今儿他淡淡一句“放心”,却如同魔咒佛音似的,使她的浮躁难耐全部消弭殆尽。

皎儿摔跤受了伤,皇帝担心青橙会自责睡不安稳,特地提早散了朝事。青橙哄着皎儿睡了觉,默默凝望小小的脸蛋,坐在榻边舍不得离开。皇帝轻手轻脚的掀帘进屋,四个掌事嬷嬷连忙请安道:“见过万岁爷。”皇帝瞧也不瞧她们,走向青橙,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道:“看皎儿睡得香甜,应当无事,别担心。”

青橙回过神,牵住他的手,起身往外边走,柔柔道:“别吵了她。”

两人到了东边屋子,有盥洗宫人端了温水巾帕等进来,青橙伺候皇帝洗漱换了衣衫,方道:“我想在院子里搭两架秋千,再做些木马、跷跷板之类,给皎儿玩耍。”皇帝躺在镌刻镂花香梨木藤椅上,手中捡了本书翻着,道:“随你。”见青橙坐在炕上与自己说话,总觉离得太远了,就招了招手,道:“过来。”青橙知他的意思,扭捏道:“椅子太小了,别挤着你不舒服。”皇帝将书搁在大腿上,往一侧挪了挪,拍着空处道:“很宽敞,来。”

青橙坐到他一旁,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又侧了侧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道:“皎儿摔了跤,我整个脑子都懵了,都不知要去请太医呢,幸好尔绮机敏,不等我吩咐,就做主去了御医院叫人。”皇帝一手揽着青橙,一手举着书看,随口回她的话,道:“你既舍不得,便再留尔绮几年罢。”

正说着话,厚帘上一响,皇帝抬眼看去,门边立着锻绿袍子的宫女。他寒声道:“谁叫你进来的?”芸黄指尖发抖,差点连茶盘都要摔了。她巍巍颤颤往下跪,道:“奴婢扰了圣驾,奴婢该死。”青橙不可置否,笑道:“没事,你下去吧。”待芸黄退下,青橙才捏着皇帝鼻子玩笑道:“你发什么火气,芸黄正儿八经在咱们跟前伺候没得几日,自是勤快着上茶。”

皇帝尖了嗓音道:“跟勤快不勤快没关系,是不知道瞧脸色。”稍一顿,又往案几上扔了书,扯下青橙的手揉在掌心,恢复正常的淳厚之声,笑

笑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青橙不知所谓,道:“担心什么?”皇帝板了脸,露出愠色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啊,芸黄第一回在屋里当差时,可使尽心机在朕跟前露脸呢...”

要说芸黄那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心思早就没了,偏皇帝还记得呢。

青橙俏眼一瞪,道:“怎么,你还念着呢?”皇帝侧过身,指尖在她胸前胡扯乱动,道:“你跟前的事,朕能不记着吗?朕不帮你记着,哪天你平白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呢!”

秋夜冷了,青橙裹了三层衣衫。她今儿穿的都是短衣不是袍子,皇帝拧着扣子不耐烦了,顺势就往衣摆下头伸了进去,将她侧身贴背摁在自己胸口。

青橙弓着身背对皇帝,他手指冰凉,惹得她打了个冷颤。皇帝咬在她耳垂上,呼吸可闻道:“你说你蠢不蠢?”凳子太窄小,青橙不敢乱动,由着他胡作非为,嗔道:“我哪里蠢了,胡说!”又羞怯道:“抱我去榻上吧...”

皇帝手忙脚乱的去扯腰带,暧昧道:“不要...”他在她身后动作,衣衫凌乱,却未褪尽。怕她的头硌木凳上疼,就用手臂给她垫着,当做人肉枕头。

凳子虽小,贵在有情有趣,别有味道。

秋风萧瑟呼啸,天亮得极晚,吴书来叫起时,外头一点子亮光也没有。皇帝自己拿了衣袍靴子在外厅穿戴,蹑手蹑脚的,生怕吵了青橙睡觉。厨房备了早点,有稀饭、蛋羹、龙眼包子、玉馒头及数碟酱菜。皇帝早点心吃得不多,只受用了两个包子。他唤了海安来伺候,嘱咐道:“公主受了伤,你主子心情不好,好生哄着些,别她叫撤膳,你们就真撤了膳。”又道:“去内务府取些燕窝人参,给你主子熬羹。”

海安恭谨道:“奴婢遵旨。”

照旧是日上三竿,青橙才起。秋日明朗,天幕晴光潋滟。青橙看着简玉衡给皎儿换了药膏,才宣早膳。海安将冰糖乳鸽燕窝羹摆在青橙面前,笑道:“主子,这是皇上今早上特别赏的,让厨房熬了小半时辰呢,炖得烂烂的了,闻着都觉香。”

青橙知道皇帝记挂自己,仔细喝完了一大碗羹,道:“你去回吴书来话,说燕窝羹我吃完了。”海安看青橙胃口不错,落下心中石头,答应着出去传话。用完膳,青橙正要宣内务府的王进保来提修秋千、做木马之事,外头却起了喧哗之声,有掌事宫人急急忙忙进屋道:“主子,不好了,内务府的人说尔绮犯了事,要捉她去慎刑司呢!”

简直是晴天霹雳,青橙犹似身处梦中,难以相信竟然有人敢跑到翊坤宫撒野。她起身行至庭院,竟当真有七八个内务府太监立在院中等着抓人。

青橙斥道:“王进保,你好大的胆子!”

王进保苦巴巴的耷拉着脸,跪上前道:“纯主子息怒,奴才也是不得已啊。”停了停,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一大早上,太后就宣了奴才去寿康宫问话,说是纯主子...主子您底下的掌事宫女尔绮行为不轨,让奴才抓了人去慎刑司拷问...太后的话,奴才不敢不遵,还请纯主子行个方便。”说罢,便要闯进屋里搜人。

青橙定了定神色,语气平常道:“看你们谁敢进屋,若吓着了二公主,王进保你能担待得起吗?”王进保左右为难,道:“纯主子,奴才是听命行事,您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奴婢违抗太后懿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