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绮在茶房收拾茶具瓷杯,将一套一套的茶杯碟碗摆布整齐,再列入册中,下回接班之人若找不到哪样杯子,循着记录便可知道所需杯碗是放在哪一柜哪一排。这法子,还是青橙盛宠后,金杯银碟玉碗赏赐太多,尔绮为了方便取领,自个创的。一来防着丢失物件,二来吃什么茶配什么杯子方得意趣,总不能等主子吃茶的时候还得临时去寻杯子。

宫廊下有扫洒宫女在给盆花浇水,竖耳听了王进保的话,丢开洒水漏斗就往茶房里跑。朝尔绮道:“尔绮姑姑,不好了,内务府的王谙达带了人来捉你,赶紧躲一躲。”

尔绮嘴巴子厉害归厉害,但从不恃宠苛刻,人缘极好。尔绮将三对成窑五彩小盖钟整齐摆入荷花式样填金小木盒里,关入柜中收好,又让芸黄录入书册,才转身问:“我犯了什么错?他要捉我?”宫女已急得跺脚,道:“说是太后的懿旨…旁的倒不清楚。”

芸黄有些怔忡不宁,道:“太后?怎会是太后?”

尔绮转出茶房,几步行至主殿月台,见青橙与人僵持,便福了福身道:“主子放心,我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是太后懿旨,奴婢便往慎刑司走一遭就是。王谙达说得不错,您不必为着奴婢违抗太后旨意。”慎刑司是什么地方,青橙明白得很,进去的宫人伤筋断骨还算走运,大多是贱命一条拉到乱葬岗胡乱丢了,连裹尸的都没有。

可事情来得急,青橙没得一点防备,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打探不出,琢磨片刻,想起皇帝曾经跟她说“太后说什么你就听着,让你做什么,不管乐不乐意,都先答应,切不可当面起争执。”眼下虽不是当面,但王进保端的是懿旨的架势,便与当面无异了。

青橙已不是当年羸弱的小常在,连自己的宫人被打被罚都保不住。她深深的望了尔绮一眼,朝王进保道:“尔绮可以跟你走,但事情没弄清楚前,不许伤她一根毫毛,我这就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王进保看青橙答应了,舒了口气,想着尔绮是个奴婢,送到慎刑司就不关自己事了,管她是死是活呢,左不过是太后懿旨,他堆笑道:“纯主子放心。”

尔绮是有志气的,不爱扭扭捏捏,她大大方方的跟着王进保走了,没有半点窝囊。倒惹得青橙忐忑不安,略略拢了发髻,抿了朱唇,连衣衫也顾不得换,一面让宫人去养心殿请皇帝,一面便宣了轿子赶去寿康宫。

寿康宫多植高大松木,四季常青,秋至而叶不落。隔着庭院便可闻见说笑声,数名宫人立在廊下,见了青橙皆是一愣。青橙瞧着她们脸生,想来不是太后殿中奴才,也未搭理便径直往大殿中走。到了廊下,方有嬷嬷迎出来,客气道:“纯主子请留步,奴婢去通传一声。”青橙点头,看着嬷嬷进暖阁禀告。里头顿时安静了,有慵懒之声道:“进来吧。”

嫆嬷嬷在屋里打起帘子,福身道:“纯主子请进。”

青橙斜身而入,却见屋里坐满了妃嫔,她们脸上都含着笑容,起身给青橙道福。太后依着炕枕坐着,面容和善,眼光凌厉。不等青橙屈膝,她便道:“不是初一十五,让纯皇贵妃来一趟寿康宫可不容易,你们可算有脸了。”

娴妃在旁侧温婉道:“纯妃要照顾皇子皇女,自然忙碌些。”

太后直了直身子,笑道:“娴丫头你不必为着纯妃说话,她若真忙不开,岂会为着一个奴婢来找哀家闹呢?”又斜觎了青橙一眼,道:“纯妃,是不是?”

如此挖苦,实属难见。

青橙无从反驳,强捱着请了安,顺势道:“尔绮虽只是奴婢,却侍奉我十几年,什么品格脾性,臣妾最是清楚。”稍一顿,即道:“不知她犯的是什么错,让太后生了气,臣妾先替她给您赔罪。”太后眉梢一挑,道:“奴婢犯错亦是主子管教不严,等查清楚了,哀家自然要找你问话。”又朝娴妃道:“你跟她说说。”

太后没叫青橙起身,青橙便只得跪着,地上金砖坚硬冰冷,两侧围坐的妃嫔静静瞧着热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用眼神交流。娴妃唇角抹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敛神道:“昨儿夜里忽有宫人向我告发,说翊坤宫的掌事姑姑尔绮与御医院的简大人举止暧昧,似有私情。我先是不信,但那宫人信誓旦旦,我担心流言伤人,才寻了御医院的医女来问话,岂料那医女竟也说简大人与尔绮姿态暧昧,故而我才想要查一查。”

说到尔绮与简玉衡,青橙诧异,猛然想起两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不要皇帝指的福晋,一个推了皇帝指婚,再顺着蛛丝马迹一想,才恍然大悟。

娴妃瞧着青橙神色,浅笑道:“纯妃怕是也未往那里想罢…”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宫人传唱:“皇上驾到。”帘子一掀,皇帝已跨步入内,朗声道:“可真热闹。”裙带悉悉嗦嗦,众人忙起身请安。

皇帝并不看青橙,笑道:“都平身吧。”又给太后行礼,道:“儿子给太后请安。”又含笑问:“到底是什么事,连太后都惊动了?”

太后对着自己儿子没一点脾气,拉皇帝坐到身边,笑道:“是翊坤宫的奴婢与御医有私情,娴妃不敢处置,才禀明了哀家。”

皇帝望了娴妃一眼,依旧面不改色道:“私情?可是有人检举简玉衡与尔绮之事?”宫里大小事,想要瞒着皇帝并不容易。太后听皇帝直道原委,并不奇怪,沉脸道:“后宫小事皇帝不必插手,哀家自有主意。”又朝青橙道:“纯妃身为皇贵妃,连自己宫里的奴婢都管教不好,如何能担当后宫表率?哀家实在担心。”

话里的意思,青橙算是懂了。此番并不是针对尔绮,而是针对自己。后宫有两位皇贵妃并列,娴妃统摄后宫却不能凌驾青橙之上,事事还需看翊坤宫脸色,就算她不烦,太后也该急了。青橙跪在地上,想着竟是因为自己而拖累尔绮,心中不由

愧疚万分。

皇帝笑了笑,道:“皇额娘言重了,以前还有人污蔑青橙与简玉衡有染呢,如今捕风捉影又说她的奴婢有私情,还硬要牵扯至她管教不严上,手段之阴险拙劣,实在可笑!”又朝娴妃蓦然厉声道:“到底是谁乱嚼舌根,仔仔细细的说清楚,最好不要叫朕亲自动手!”

娴妃本以为有太后做主,火点星子都沾不到自己身上,不料皇帝一来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她真是又急又气,颤抖着跪下身,道:“皇上圣明,并不是臣妾要陷害纯妃,而是她的掌事宫女芸黄向臣妾告密,再有御医院的医女作证,有理有据的,由不得臣妾不信。”

皇帝如此一番言论,气得太后一掌掴在炕几上,道:“事还没查,你怎就知道是污蔑?你平素一味偏袒纯妃,哀家看着永璋永瑢的份上,也未计较。娴妃统摄六宫,查处宫内私情是她的本分,你朝她发什么火气?都是哀家下得旨意,你是不是对哀家也要一齐动手?”

太后一受气,咳疾就犯了,一时咳得天翻地覆,似要将心肝胆肺都要咳出来。嫆嬷嬷忙端了润喉参茶上前,皇帝边侍候太后喝茶,边替她顺着背,缓了语气道:“您别着急,都是朕不好。”又道:“此事朕会处置,您只管好好歇着。”好不容易止了咳,太后道:“此事哀家要管到底,绝不许你偏袒。”

皇帝应了两声,思及芸黄是青橙身边最亲近的奴婢,顿时怒不可遏,只是碍着太后,才强忍着道:“朕要亲自审问。”又看娴妃、纯妃皆跪在地上,便道:“都起来吧。”

青橙跪了大半会子,膝盖麻木如蚁噬,幸而旁侧的鄂嫔扶了一把,才挣扎着起了身坐在皇帝侧首。皇帝这才看了她一眼,如蜻蜓点水般并不停留。他朝娴妃道:“将与此事相关人等都传上殿来,朕倒想瞧瞧,背后都是些什么小人在翻云覆雨。”

娴妃睨了睨太后神色,太后暗暗点了点头,娴妃方应了皇帝的话,命亲侍洛晴往下吩咐。等洛晴去了,殿中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说话。皇帝替太后锤着背,温声哄道:“后宫有皇额娘管着,朕放心得很。只是您近来身体一直不好,咳疾又患了,朕是担心您受累。要不明儿朕让永璋陪您住两日,解解乏可好?”

说到永璋,毕竟是青橙带大的儿子,太后再势力,也得瞧着永璋额娘脸色,不然总有一日要被永璋记恨。太后看了眼青橙,嘟囔道:“永璋离不了她额娘。”皇帝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日日腻在额娘身边?再说,青橙总逼着写字读书,永璋烦着呢。”

太后说起了育儿经,道:“纯妃呀,教养孩子可不能一味的逼着写字读书,该玩的时候还是得尽兴的玩。”又得意的拉着皇帝道:“你小时候哀家可没骂过你打过你吧?还不是比你那些兄弟要聪明得多?康熙爷在时,最爱逗你玩...”说着说着忽觉不对劲,看皇帝满脸笑容的望着自己,撇了嘴道:“你又给哀家灌**汤呢!”

皇帝却朝众妃嫔道:“你们都记着,太后欢喜就是朕欢喜,你们都要好好侍奉太后,不许惹太后生气!”众妃嫔齐齐道:“是。”过了一炷香时辰,廊下嬷嬷进殿道:“启禀万岁爷,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尔绮、芸黄,还有御医院的白医女和简大人都已候在外头,请问如何处置。”皇帝收了玩笑之色,袖袍一甩,威严道:“宣四人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