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玉衡常在宫中走动,众妃嫔也未回避。他跪地请了大安,亦不敢抬头,只隐约知道是有人告发自己与尔绮有私情,累及纯妃。尔绮是从慎刑司绑来的,披头散发,差点就用了大刑。她是什么也不肯说的,打死她也不会说。

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贴身侍女,手心手背都是肉,青橙不忍两人受罚,满眼哀求的看向皇帝。皇帝倒好,捡了个金橘,不紧不慢的剥着,道:“知道朕为何宣召你们吗?”尔绮常在御前伺候,胆子也大些,扬声道:“奴婢知道,是为着有人告发我与简御医有私情一事。请万岁爷明鉴,简大人医术高明,正直有礼,与奴婢堂堂正正,并未有暧昧情愫,此番全然是被人污蔑。”

事到如今,她只能咬唇笃定自己与简玉衡毫无关系。

对简玉衡也好,对纯主子也好。

有嬷嬷端了镶金珐琅杜鹃纹痰盂上前,待皇帝扔了橘皮,又悄然退至一侧。皇帝将橘子掰开,一半给了太后,一半留在手里,道:“南边才贡上的橘子,太后可尝过了?”太后接了橘子,悠然道:“味道很甜。”又道:“你别顾着哀家,审人紧要。”

皇帝应了是,道:“简御医,你待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可有私情?”

如果可以,简玉衡恨不得立刻向皇帝禀明心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尔绮有话在先,他心里如翻江倒海,沉思再三,方沉声道:“微臣与尔绮姑娘毫无私情。”语一出,只觉舌头都麻木了,混混沌沌,耳中轰隆隆的发响,皇帝又说了什么话,也全然不知。

娴妃眼见着皇帝偏袒,乍然道:“如此相问,他们自然不肯说,必要用刑才是。”皇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眼里却溢出寒意,道:“莫非当着众人,还要弄个屈打成招才行?”娴妃急道:“皇上...”皇帝摆手,道:“你不必再说,朕本就有意给简御医指婚,他是纯妃兄弟,就算指他一个宫女又能怎样?更何况还是无中生有之事!”

宫中不许有私情,是祖宗规矩,被皇帝轻描淡写一说,倒像琐碎小事一般。

太后侧了侧身,厉声道:“指婚是一回事,私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怎可同语?”

皇帝忙笑道:“太后说得是,是朕失言了。”又道:“不过,连朕都相信简大人说的是实话,还有谁要怀疑不成?”说罢,定定望向娴妃,当着众妃嫔,臊得娴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沉默不语。

殿中静了片刻,方听皇帝喝道:“芸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自己的主子泼污水,不忠不义之人实实可恨!你倒说说,有什么证据说简玉衡与尔绮有私情?若有虚言,朕绝不轻饶。”芸黄唬破了胆子,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道:“是谁指使你的?”

芸黄颤抖着身子,颠三倒四道:“并...并无人指使奴婢,昨儿奴婢听皇上说要多留尔绮几年,奴婢好不容易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实在...实在...害怕又被调回厨房当差,才会禀明娴主子,以为将尔绮发落了,自己便能当上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奴婢今儿早上就后悔了,实在不该...不该...奴婢愧对主子、愧对尔绮栽培...”

要是不相干的其她人也就罢了,芸黄可是青橙身边一等一的宫人,皇帝气急败坏,不想竟是昨晚上的一句戏言惹出的事端,他遽然发怒道:“糊涂东西!”娴妃不想这芸黄如此不抵用,哪有心思再护她,便倒戈相向,跪地道:“是臣妾做事不妥当,险先被奴婢利用,差点殃及纯妃,请皇上降罪。”

太后道:“你有什么罪?是奴才们心计太重,与你无关。”又道:“起来吧。”

娴妃小心翼翼睨了皇帝一眼,不敢起身。太后护着娴妃,皇帝明白得很。此事其中原委,娴妃到底知道多少,谋划了多少,谁也说不清,但眼下也追究不出什么。

皇帝道:“起来吧。”娴妃这才敢起身。

除了简玉衡、尔绮和芸黄,还有一个白医女做了证。白医女在御医院当差,确实时有见到简玉衡和尔绮说话谈笑,她还知道简玉衡时常做些女人驱寒暖身的药包,却不是给主子们用,妃嫔用了什么药都是有记载可查的。先前慎刑司问她话,她倒算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可夺情顺势,她已什么也不敢说了,就算皇帝问及,她也只能帮衬着简玉衡说话。

毕竟简玉衡是福是祸还不知道,而她,再怎么出色,终不过是个医女。

皇帝没有再问,朝尔绮道:“你受了委屈,呆会让纯主子补偿你。”尔绮谢了恩,皇帝命四人退下,直待出了寿康宫,尔绮也不敢看简玉衡。

太后道:“既然有人犯错,就该好好惩处,怎能不了了之?”皇帝道:“惩处是要惩处,但既然是翊坤宫的事,朕想交由纯妃自己处置。”他有意无意般看了娴妃一眼,接着道:“其她人等也都不追究了。”又自然而然的随手将剩下的半边橘子递与青橙,起身道:“不扰太后歇息了,儿子告退。”青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倒觉难为情。

皇帝往她手里重重一塞,柔情四许道:“甜着呢。”微微一笑就径自出去了。

众妃嫔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回到翊坤宫,海安已将芸黄绑在月台上跪着,嘴里塞了棉布,免得她哭哭啼啼闹得主子烦心。青橙进里屋换了软绸鞋,取了朱钗,方命芸黄上前。尔绮受了惊,回下房洗漱穿戴了,仍旧回屋里伺候。芸黄一见尔绮,就呜呜哇哇的,只是说不出口。青橙命人将她嘴里的棉布取了,才听她哀求道:“尔绮,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帮我向主子求求情好不好?”又朝海安哭道:“海安姐姐,求求你,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海安与她有旧时情谊,心有不忍,便撇过脸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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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有醇厚之声传来,道:“往后?还想有下一次不成?”

海安尔绮忙掀帘子迎驾,青橙也走至门口,道:“怎么此时来了?”皇帝往养心殿转了一圈,落不下心,又坐了肩舆回来。他道:“朕是怕你心软,砸坏了东西,哪怕值千金万两,也可原谅,但这出卖主子的事,绝不能姑息。”

他往炕上一坐,看见自己塞给青橙的半边橘子放着碟子里,问:“怎么不吃?”

青橙道:“哪里有功夫吃橘子。”他的一番心意,被她随手搁了。皇帝也不介意,自己掰了橘瓣就吃,朝海安道:“你去把宫里上下人等都宣在院子里候着。”海安不知何故,但不敢多问,答应了躬身退下。不过一会功夫,从伺候两位阿哥的嬷嬷,到翊坤门守夜的当值太监,百十号人,都齐齐站在了庭院里,鸦雀无声。

皇帝吃了橘子,净了手脸,又往书房里拿书看。青橙不知他卖的是什么关子,小尾巴似的随在皇帝身边问:“宫人们都在外头等着呢,你可要训话?”“芸黄年纪还小,给个教训就成了。”“厨房要备晚膳了,不能总叫他们干等着,我好饿了...”皇帝走到哪里,青橙就跟到哪里,不停的说话,皇帝却笑而不语。

庭中乌压压的站了一地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越是寂静,就越叫人惶恐。尤其是宫里出了事,皇帝心情不好,保不准会大发雷霆,任谁都别想好过。烧了两柱香了,皇帝才行至月台,他话不多说,直接让人绑了芸黄在小条凳上,执杖刑一百。连青橙求情亦无用。

他安然坐在炕上看书,庭外惨烈的凄喊声呜咽作响,惊得树林间的鸟雀都扑腾飞上天际,不肯回巢。青橙坐在皇帝对面,恳求道:“实在不必如此狠心...”皇帝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朕就是想让底下人都瞧着,出卖主子是何等下场。”稍一顿,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尔绮和简玉衡...你都能想明白,朕怎会不明白?”

原来两人竟是心照不宣。

皇帝丢开书,让青橙坐到身侧,轻轻揽住她的肩,道:“今儿只是一个芸黄就胆敢跑去娴妃那儿惹出事端,明儿还不知是谁。你又容易相信人,总叫朕担心。后宫无主,自有人要兴风作浪,你不愿惩戒下人,朕明白。这黑脸就让朕来当好了。”哀戚之声渐渐没了,也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已经打死了。

这一夜里,翊坤宫静悄悄的,是青橙眼底下头一回见血。

庭院很快就收拾干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芸黄,已经消失无踪,世上再无此人。海安求了青橙恩旨,赏了芸黄家里人二十两银子,且托人买了纸钱在坟头上烧了。尔绮亦觉内疚,但一想此番差点拖累简玉衡,又觉解气。

夜深了,青橙睡不着觉,她窝在皇帝怀里,没话找话道:“我什么时候逼着永璋永瑢读书写字了?”皇帝抚着她满头乌丝,道:“朕哄一哄太后,她高兴了,你方有好日子过...”知道她还念着芸黄之事,便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什么也不要想,乖乖睡吧,朕陪着你。”

即便如此,辗转至天明,青橙才眯眼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