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她满嘴醋意,哈哈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有话回头再说。”青橙送他到了翊坤门,方折身。圣舆经过长春宫角门,偶闻有和尚念经之声,抬眸往里头一望,隐约看见有素缟麻衣,神思一滞,想起快至大行皇后忌日。便道:“去,把长公主叫来。”

吴书来答应了,小跑着往里头走,片刻功夫便打了回转。

未见长公主,只跟来一个素衣宫人。走近了一看,才知是后宫妃嫔。皇帝只觉面熟,却想不起名字,便眄视着不做声。魏宛儿胸涌澎湃,出角门前驻足重重舒了口气,才跨入宫街跪下,道:“奴婢魏宛儿给皇帝请安。”

她一提名字,皇帝便追溯机缘,想得大概。

吴书来上前道:“启禀皇上,魏答应曾是大行皇后侍女,这些天一直陪着长公主披麻戴孝,在榻前侍奉。”皇帝眉梢一扬,思及大行皇后生前种种恩爱厮守,又忆起长公主小小年纪没了额娘,顿时怜惜疼爱,问:“榻前?长公主怎么了?”

魏宛儿平静道:“长公主在大行皇后娘娘牌位前跪了一夜,体力不支,昏倒了。刚才吃了汤药,已经好多了,皇上不必担心。”皇帝愠怒道:“此等大事,为何不禀告朕?”魏宛儿故作为难,遮遮掩掩道:“奴婢位分低,早上往景仁宫拜见一回,皇后娘娘还在歇息未曾召见奴婢,只告诉了门房上当差的奴才。”

皇帝问:“是你一直守在长公主身边?”

魏宛儿一分不偏一分不漏,道:“大行皇后曾是奴婢侍奉的主子,奴婢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旧时情谊在,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奴婢才违背宫制守了长公主一夜,请皇上恕罪。”

她仰起脸,满颊泪痕,眼中更是诉不尽的凄然胆怯。

皇帝心一动,想起了年轻时候的青橙,那种怯怯不安,那种惶恐惊然,面容不像,细微处却极为神似。他端倪片刻,才道:“起来吧,好好照料长公主,朕会记着你的孝心。”

吴书来跟了皇帝数十年,心眼儿通透明亮,亲手将魏宛儿扶起,又客气道:“魏答应小心些。”魏宛儿忙道:“谢吴公公。”皇帝又道:“等长公主能下榻了,你随她往养心殿来一趟。不拘什么时候,来了就让吴书来通传。”

魏宛儿一脸诧异,半分不露喜色,福身道:“奴婢遵旨。”

待圣舆去远了,魏宛儿才徐步回长公主寝屋。她唇角含着笑意,端坐在炕头抿茶。长公主从里屋出来,满嘴稚气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皇阿玛?皇阿玛好不容易想起我...”

魏宛儿不动声色,请长公主坐下,看里外皆无人在,才道:“你难道就想一辈子窝在长春宫到死?或是让继皇后以联姻之由嫁到新疆内蒙古去?你就不想为你皇额娘报仇吗?”

长公主道:“就是想,我才要和皇阿玛见面,将事情缘由与他说明白。”

魏宛儿拉住长公主的手,温婉道:“傻孩子,你以为你说什么,你皇阿玛都会相信?若是他不信,你又打算如何?”她握了握长公主的手,道:“奴婢是瞧着你长大的,你皇额娘死前,也一直由奴婢伺候,请你一定要相信奴婢。今儿不让你见皇上,说你生病了,是为了让你皇阿玛心疼,只他一心疼,才会时常想起你。你毕竟是长公主,是大清天子的嫡女,有这层身份在,就有你翻身的一日。在此之前,你都听奴婢的话行事好不好?”

偌大的长春宫,地位无比尊贵的长公主,如今竟只能倚仗一个奴婢。

而且是心思叵测的奴婢。

长公主别无选择,道:“我可以听你的,但是——明天你必须带我去见皇阿玛!”不是为了要告发继皇后如何谋害自己皇额娘,也不是要倾诉苦楚,她只是想他了,作为一个女儿,思念自己的父亲,想要倚靠在他怀里,仰仗他,依赖他。

魏宛儿也怕走漏风声,让继皇后使出什么手段,遂道:“好,明儿一早我就带你去。”

夜幕渐临,海安盯着奴才们往井里打了冷水,一桶子一桶子的往月台廊下泼,地上热气翻滚,又慢慢生出一丝凉意。皎儿贪玩,在海棠花底下荡秋千,周围四五个嬷嬷伺候着,闹得满庭欢笑。永璋永瑢散了学,顾不得换下汗湿的衣裳,一齐逗弄皎儿玩。宫里只有皎儿一个小公主,又同母,两兄弟都格外疼爱。又是背又是抱,永璋长得高了,还经常让她坐在肩膀上,摘那高枝绽放的杏花梨花。

青橙在屋里听见三兄妹说笑,便掀帘走出门,道:“别闹了,都回屋里沐浴。”

皎儿不肯,永璋好生劝道:“妹妹,沐浴了身上才会香香的。”永瑢跟着道:“等你洗完澡,六哥提小松鼠给你玩。”两兄弟说着,青橙已走下月台,到皎儿跟前,俯身将她抱入怀里往回走,道:“呆会皇阿玛来了,看你一身臭臭的,可要嫌弃你。”

永璋永瑢跟在青橙身后,一起进了凉阁。

嬷嬷们带着皎儿往澡房沐浴,青橙看了永璋永瑢的功课,也没什么话,道:“快到大行皇后忌日了,你们两兄弟去长春宫奠基一回,与长公主叙叙话。你们小时候亲厚,她如今没了额娘,你们该多多安慰她。”永璋记恨,心里的疙瘩还在,道:“她以前想咬死皎儿,实在可恨。”永瑢却记得并不太多,道:“旧事已逝,她也得了教训,何必再提。”又朝青橙道:“额娘说得是,明儿我就和三哥去长春宫探望。”

青橙点了点头,也未留两人吃晚点,便喊他们回去用金银花水洗澡。等皇帝夜里来了庆云斋,青橙将永璋永瑢二人的话说予皇帝听,皇帝道:“永瑢从小跟着咱们长大,写字画画颇有天赋,性子也大度些。”两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青橙不悦,道:“永璋当年年纪大些,对长公主咬皎儿一事记得清楚,又疼爱皎儿才如此罢

罢了,怎么就性子不大度了?”

皇帝自知说错了话,附和她道:“说得也是。”

她在灯下绣荷包,皇帝坐在对面看书。四下通火辉明,点了数十盏宫灯。两人随口说着话,各做各事,倒也安稳无为。窗户皆敞开,月大如盘,高高悬于夜空,夏风卷着花香草香袭入,夹杂着虫鸣蛙叫,愈发显得清静闲逸。

皇帝道:“大行皇后病逝,长公主年少无依,让继皇后为她做什么是指望不上,你便费心些。”青橙停下手中活计,抬头道:“长公主是该定夫家了,并不是急着要嫁,但总得好好挑选着。”皇帝嗯了一声,道:“朕就是担忧此事。”青橙道:“其实此事你无需太过挂心,依我的意思,不如将招驸马一事交由傅恒担当,他是舅舅,又只大行皇后一个姐姐,对外甥女自是掏心掏肺,比任何外人都要想得多做得多。”

平素英明神武,皇帝竟没想到这头上,笑道:“甚好。”

翌日大早,长公主用完膳,便坐了轿子与魏宛儿一同往养心殿见驾。有皇帝口谕在前,吴书来不敢怠慢,领着两人在旁殿稍候。不料边疆传来八百里急奏,皇帝操劳政事,与大臣议事到半夜,连晚膳也未吃。魏宛儿见不着皇帝,心有不甘,与长公主强捱着。

起了晚风,宫灯在廊下摇摇坠坠,窗门大敞,魏宛儿行至月台远眺,前头却没得一丝动静。好不容易有宫人说话声传来,她心尖一喜,忙要上前迎驾,到了折角处,才知是翊坤宫遣了人往养心殿传话。两个嬷嬷穿着一色的灰锻无纹长袍,挽着宫髻,手里提着两盏羊角瓜皮灯。其中一位年长的道:“纯主子问万岁爷何时下朝?”

回话的是吴书来的大徒弟,也是掌事太监,道:“还没得准,瞧着势头,怕是要到天亮时候。”年长嬷嬷道:“既是如此,我便回纯主子话,让她先安寝。”掌事太监道:“当该如此,等万岁爷下了朝,我会向万岁爷禀告。”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了。

纯妃就是纯妃,可以不等皇帝,就自己先睡。

魏宛儿还想回屋劝长公主等,毕竟来一趟不容易。不料长公主刚才也跟着出来,听了宫人们的话。她道:“今儿先回去,明儿再来罢。”魏宛儿还是害怕继皇后会知道此事而从中作梗,便道:“再等等,再等一炷香时辰还不散朝,咱们就回去。”

长公主也不想一天的功夫白费,便答应了。

夜色愈发浓密,站在月台上远远朝宫墙深处望去,亭台楼阁在月光下似笼着一层轻纱。长公主毕竟年幼,坐在凳子上渐渐打起炖,魏宛儿怕她仰着脸没规矩,就立在她凳前,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腰间。没得一会,皇帝散了朝,而御前的人忙着侍奉皇帝,竟将偏殿的两人给忘记了,还是皇帝经过,看屋里有灯,才撞见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