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橙觉她语气不善,屈了屈膝,拘谨道:“今儿天气凉爽,便出来四处转转。谢舒主子提醒,我呆会就回去。”舒嫔手里绞着一块紫绢帕子,见青橙梳着小两把头,斜插一枝点翠素银簪,套着丹碧纱纹大袖衣,下面着月白素裙,脚上一双已穿得半旧的绿锻彩绣花盆鞋,微微颔首,昏暗里看不清面目,然清新沉静的姿态,让人见而忘俗。

舒嫔看她恭顺,火气消了大半,又怕皇帝久等,遂懒得计较,道:“我还要去养心殿侍寝,就不和你多说了。”顿了顿,挑眉望着青橙,道:“你也是知道的,皇上素有吃晚酒点心的习惯,宣了我作陪,去得晚了,恐皇上要生气。”说完,便令人起驾。

青橙抿了抿唇,露出浅浅的梨涡,脸上一阵寡白,依着规矩退至墙角,待舒嫔的肩舆走远了,方扶着海安缓缓向前走。

海安看着青橙面色僵硬,沉默不语,便宽慰道:“皇上还是惦记主子的,这些天,每隔两三日,总要遣小太监送消暑御茶来。”又道:“上回只您一人随扈伺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咱们翊坤宫,如今倒好,皇上宠信舒主子,没得倒分了些嫉恨。”

青橙怅然道:“他是皇帝,自然是想宠谁,就宠谁。”稍顿,酸意漫过胸腔,泣然道:“偌大的后宫,我又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小贵人...”她的声音低柔缓慢,越说越是伤心处,脚下照着一团小小的白光,她垂下脸,定定的看着,一眨眼,就落了泪。

海安见她哀凉垂泪,忙道:“主子别在风口上流眼泪,小心老了眼睛疼。”又急忙掏出帕子来替她拭泪,青橙凄然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养心殿里燃着数百支臂粗的红烛,用青纱罩子笼着,荧荧散着光。皇帝盘坐在炕上批奏折,见舒嫔进来,便笑道:“怎么晚了,倒叫朕等你。”舒嫔请了双安,她一双黑瞳如宝石般熠熠生彩,肌肤娇嫩如稚女,叮铃铃笑道:“在宫街上撞见苏贵人,说了两句话,就耽搁了半会。”她仔细瞧着皇帝脸色,端详许久,竟不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依然温润和善,他搁下御笔,面色如常道:“都说了什么紧要事?竟敢让朕等你。”舒嫔随口道:“没什么,总不过寒暄两句。”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哎呦,朕的小辣椒也会和人寒暄了。”

舒嫔嘴巴一撅,道:“皇上尽爱说笑,臣妾什么时候成辣椒了?”她知道皇帝心情愉悦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会生气,有时,皇帝还很喜欢她狡辩横蛮几句。果然,皇帝揽了揽她的腰,极为宠溺道:“真是辣手辣脚的丫头。”稍顿,却又道:“苏贵人寡淡,不愿与人交往,你平日要是闲着,多和她说说话,免得她天天闷着,生出病来。”说着,忽而正了正色,定定望着她,露出几分凛冽,道:“她性子柔弱,可不许你欺负她!”

自她入宫,皇帝在她面前一直是温尔,随和亲善,从未如此摆着脸色说话。她愣了愣,旋即喜笑颜开,道:“皇上你又说笑了,苏姐姐端庄大方,待臣妾又客气,臣妾干什么欺负她?”皇帝已然恢复常色,徐徐笑道:“朕不过白叮嘱一句。”

侍过寝,夜色已深,舒嫔不能在养心殿过夜,穿戴好了由太监抬着往后头围房安寝。围房的装置简略,铺盖也硬,她是认床的,压根就睡不着。“朕不过白叮嘱一句”,她的脑中一直盘旋着这句话,总觉不对劲,总觉心里不舒服,可是却总想不明白,为什么。

次日下起大雨,檐角的驭水龙头势如破竹般瓢泼而下。因着二阿哥忽染了寒疾,皇帝亲自往阿哥所探望了,问过太医病状,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方才摆驾回宫。沿经御池,见满池碧叶团团生绿,在烟雨蒙雾碧浪翻滚,忽见有面目清秀的宫女从树后转出来,那宫女撑着一把素白山水墨画纸伞,在池边拧了两三株莲叶便急急离去。皇帝心中一动,挥了挥手,吴书来上前,躬身问:“主子有何吩咐?”

皇帝道:“叫人摘几束莲花给苏贵人送去。”吴书来道:“下着大雨,并不好摘花,等天晴了,奴才...”皇帝转身一瞪,道:“你倒是脾气见长了,朕让你做什么,也敢推三阻四。”

吴书来心头一颤,连忙诚惶诚恐道:“奴才遵旨。”皇帝转了身,道:“起驾吧。”雨势越下越大,太监们抬着轿子,靴声橐橐,半丝不慌犹似一人行步。拐入偏僻甬道,忽有人急急从角门里撞了出来,雨幕垂帘,吴书来也看不清楚。

他唬了大跳,喝道:“是谁咋咋呼呼的,冲撞圣驾。”那人伞也没打,浑身浇头,噗通跪在水里,喊道:“皇上万福,臣妾想跟您说一句话。”庆嫔虽已打入冷宫,但毕竟还是主子,吴书来只得向皇帝禀告。皇帝已然听见喧闹,见庆嫔冒雨拦轿,想必是有什么冤屈,便道:“这是在哪里?”

吴书来回道:“翊坤宫就在旁边。”

皇帝略一思忖,便道:“摆驾翊坤宫罢,你去扶着庆主子。”吴书来应了,轿子转了头,斜过宫街,从侧门入,直去了庆云斋。青橙才吃了膳,搬了藤椅坐在廊下看雨,拿了本李白的诗集翻着,半会便心生倦意,随手将书搭在胸口上,慢慢睡着了。因着下雨,里外的宫人都没事做,躲在直房里偷懒闲话。见青橙没有什么吩咐要做的事,海安和尔绮便坐在门槛边上拾掇针线,偶尔低声说上两句。

事出突然,吴书来身边没人通传,海安听闻靴声响,抬头一看,皇帝已经下了轿子站在阶梯上了。她心里一慌,连忙搁了针线盒,尔绮也有所发觉,两人起身正要行礼,皇帝却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俩不要说话。

青橙睡得恍惚,隐约觉得身前站了人,雨声阑珊,她素来贪睡,想要睁眼,却醒不过来。皇帝背着手立在她身侧,垂首看着她。一身半旧不新的月白纱袍子,绾了方髻,朱钗尽褪,只戴着两只细如黄豆般大小的珍珠耳坠,垂在脖颈间,微微荡漾。

皇帝微不可闻道:“去拿毯子来。”海安忙

蹑手蹑脚的进屋,取了张薄薄的凉毯,皇帝接过,亲自帮她盖上,捡了她手中的书,将她看的那页折了角,才放轻了步子,慢慢入屋中。吴书来瞧着阵势,连忙给人打了眼色,御前的人都是极为伶俐的,皆静静的行事,不敢发出声响。

庆嫔立屋中瑟瑟发抖,皇帝厉声问:“怎么回事?不在冷宫好好呆着,非要出来闹事,上回朕罚得还不够么?”庆嫔噗通跪下,哽咽道:“臣妾也知道如此于情于理不合,但臣妾若不冒死出来告发,只怕会被人害死在冷宫里...”

皇帝不爱听后宫阴谋陷害之事,眉头一皱,绝然道:“你已失宠,谁还会害你?”

庆嫔声泪俱下,道:“前头皇上去了行宫,高贵妃让人送了碗参汤给臣妾吃,臣妾喝了以后就发病了,若不是恰好有医女在,替臣妾施针,臣妾...臣妾只怕早已经死了。”

皇帝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到底生了几分疑虑,道:“诬告贵妃,可是大罪,你若是妄言,朕便不能留你性命了。”

庆嫔历经生死,早已不顾死活,拼尽性命,只求扳倒高贵妃报仇,便笃定道:“臣妾说的半分不假,高贵妃不仅陷害臣妾,而且指使臣妾命人盯紧长春宫、景仁宫和翊坤宫的,也是高贵妃。”她早已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又道:“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在潜邸时,有个刚进府的伶人,不过半年就落水死了的,其实并不是落水,而是她有了身孕,被高贵妃知道了,叫人活生生用绳子勒死的...”

皇帝气得乍然站起,指着庆嫔道:“你要是胡言乱语,朕绝不轻饶你。”

庆嫔叩首道:“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容颜已逝,再也不敢奢望得到皇上的宠爱。”稍顿,又道:“臣妾原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冷宫,和先前一样在宫中终老,可是高贵妃,竟然落井下石,使了她的宫婢金玲假意送了汤给我吃,亏我傻,竟然信了她,差点就命丧黄泉。臣妾没有什么可求的,只求皇上知道高贵妃的真面目。”

皇帝见她哭得气堵声咽,心里信了大半,气愤难忍道:“吴书来,立刻遣人去把高贵妃宣来,让她与庆嫔对质。”吴书来知道出了大事,半点不敢耽搁,连忙叫人去通传。海安不知发生了何事,和尔绮立在廊下不敢进去,连茶也不敢端。

屋里静静的没了声响,如此大的动静,青橙睡得虽沉,却还是吵醒了。她恍惚睁开眼,见皇帝的仪仗候在廊下,愣了片刻,方弹起似的坐立,问:“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