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来一副好死不赖活的模样,耷拉道:“怎么就怪我哩?!”景桃道:“能跑到皇上跟前露脸的,若不是有你允了,谁能过去?太后没打你,算是待你客气了!”吴书来委屈道:“那时候人杂手乱的,一时没顾得上...”

景桃转身往屋里拾掇,随口道:“你别叫屈,凭他怎么乱,也乱不到万岁爷跟前去,若不然,你脑上瓜儿早没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眼见日暮西垂,隐有脚步声纷沓而至,便知是圣驾回来,忙各做各事,分头行动。

这日秋雨薄薄,添了凉意,宫里上下皆要换灰绿的夹衣褂子,尔绮从内务府新领了秋衣宫装,守在廊下发与庆云斋四处当值的宫人。海安掀帘出来,冷得直哆嗦,道:“今年的衣衫比往年来得晚,可冻了好些日。”

尔绮道:“皇后忙碌不过,诸事都由顺主子安排,里里外外的处置,都是头一回。”海安笑道:“也怪难为顺主子的。”闻见里头叫人,忙折身返去,问:“主子有何吩咐?”青橙歪在炕上,靠着织锦锻黑青的迎枕,手中卷着书册,沉声道:“我有些饿了,让厨房上晚点心罢。”海安望了一眼鸣钟,道:“眼下还早,御前还没来话,说不准皇上要临驾。”

青橙看着窗外乌云翻滚,雨幕绵绵,眼底划过一丝怅然,道:“听说林常在极得圣心,连日伴君左右。”稍顿,直直望着书卷,面目淡淡道:“天色已晚,皇上怕是不会来了。”海安瞧她神色颓废,举止百无聊赖,便笑道:“主子要是挂心,为何不去养心殿瞧瞧?出去走走,总好过在屋里闷着。”青橙扔了书,道:“皇上既不想来,我去了又能怎样?”

海安道:“见面三分情。”

青橙摇摇头,道:“他不来就不来罢,我不能总耍着性子。你叫厨房上了点心,大冷的天,我早些吃了,早些钻被窝里躺着。”海安没敢说得太多,忙应承了,下去吩咐。至夜半,青橙心思纷纷扰扰,睡得极浅,外头一有动静,便清醒过来。皇帝寒着身子,直往暖窝里钻,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扼在胸前。

他料到她醒着,轻笑道:“怎么还没睡?”青橙僵着身子,紧闭着眼,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皇帝一愣,撑起脑袋,瞧着她的睡颜,仔细揣摩。过了半响,青橙自己忍将不住,就睁眼去看,却见皇帝笑意吟吟的正望着自己,心里不由赌气,扯过被子蒙住脸。

皇帝饶有意味道:“朕来了,反倒不高兴。”见青橙闷着,一声不吭,便摸索着去捏她的脸,道:“真是个小丫头。”青橙听他温存言笑,思及素日情愫,眼底一暖,情不自禁溢出眼泪。她道:“哄了别人,又来哄我。”

皇帝道:“朕哄谁了?”青橙到底有些惧怕,不敢直说,默然由着泪水淌了满脸,喉口里似裹着热炭,滚烫烫的,灼人心神。皇帝知道她哭了,掀开被子,直盯着她瞧。她羞涩难忍,闭着眼,眉心紧蹙。皇帝失了耐性,愠怒道:“到底怎么了?!”

青橙猛然往他怀里扑去,贴着他的胸襟,轻声抽泣。皇帝怒意顿失,心里软腻腻的,柔成一片,像是哄着小孩般,低声下气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青橙抽泣着摇头,将眼泪鼻涕蹭在他明黄中衣上,道:“林常在...”虽只说了三个字,皇帝却已幡然醒悟,见她哭得伤心裂肺似的,不由笑道:“原是吃醋了。”

可还没有女人为着吃醋抱着他哭的。

皇帝道:“林常在是皇后献给朕的,皇后操劳,又怕冷落,临幸她的婢女,是为着让她安心照料永琏。”顿了顿,又道:“再说,林常在同你一样是汉女,宫里汉女多了,太后就顾不得为难你。”他双手捧住她的脸蛋,拂去泪水,浅笑道:“可舒坦些了?”

她哭得眼圈儿红红,鼻尖微耸,在烛光照映下犹显凄然可怜,泣声道:“我宁愿被太后为难...”皇帝闻着她发间幽淡的莲香,忽而一笑,道:“好、好、好,朕再不理林常在便是了。”青橙不饶他,嗔道:“少了林常在,还有赵常在、钱常在、孙常在、李常在...”听她没完没了的,皇帝倏然吻住她的唇,将呜咽含在嘴里。

次日晨起,圣驾照例卯时起身,皇帝穿了衣衫,坐在东间炕上用早点心,吴书来弓着身呈禀今儿请求召见的王公大臣,西间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将他唬了大跳,差点连膳牌都没拿稳。皇帝嘴里嚼着馍馍,犹是一愣,扬声问:“怎么回事?”那头却是寂静无声,没人回应。皇帝放心不下,趿着鞋过去。

青橙坐在玻璃镜子前,看见皇帝进来,忙捂住脸,道:“我没事。”皇帝掰开她的手,端详片刻,哑然一笑,道:“谁叫你哭了半宿,这下倒好,肿得跟桃子似的。”青橙一手遮住眼睛不让他看,一手将他往外推,道:“天都亮了,快去上朝罢。”

皇帝笑容满面的并未计较,道:“让海安找些昨儿泡过的茶叶,用纱布包着,敷在眼睛上,不过半会便能消肿。”青橙道:“是哪本书上的方子,我怎么从未听过?”皇帝脱口道:“高妃惯会这些,是她告诉朕的。”青橙顿时垮了脸,眉上一挑,道:“她的话,皇上实在记得清楚。”皇帝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都快成醋坛子了。”

九月一过,天气骤冷,日日寒风呼啸,阴沉晦暗。林常在穿着半旧的藕色宫装袄裙,鬓上簪着宫制绢花,扶着宫婢往长春宫请安。二阿哥病疾反反复复,操碎了皇后的心,为了遮去满脸憔悴,只能扑上厚厚的胭脂水粉。她穿着凤服,外罩着一件明黄琵琶襟花枝纹坎肩,强撑着精神端坐于炕上,道:“坐吧。”

林常在谢过恩,关切道:“主子身体可好些?”她未晋封前是皇后身边的亲侍,皇后的病症,她了然于胸。皇后淡淡道:“还是老样子。”林常在道:“主子素日多多交代底下人做事,不必事事躬亲。”

皇后道:“交给别人,总是不放心罢了。”停了停,神色一变,道:“敬事房的人说,皇上已有半月未召见过你

,是怎么回事?”林常在颊上潮红,沉默片刻,方低声道:“皇上说奴婢像个木头人。”她承宠不久,当着外人说闺阁之事,很觉难堪。皇后知道她的意思,接过善柔呈的洋参茶,喝了一口,便搁在几上,神色平常道:“要不然,我遣两个敬事房做事的老嬷嬷给你做教引?”

林常在越发羞愧难当,手里绞着帕子,应道:“谢主子。”皇后训诫道:“你是汉女,能承宠已是不错,可见皇上还是心仪你的。”稍顿,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既然将你引荐给皇上,也是瞧你懂事知礼,待我忠心耿耿。只要你依着我给你指的路,往后晋嫔封妃,都不算难。”林常在忙起身,跪下叩首道:“奴婢一定谨遵主子教诲。”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道:“起来吧,以后我要是不召见你,也不必过来请安。有什么话,我自会遣人去通传你。”林常在恭顺道:“是,奴婢遵命。”

连着疏疏密密下了几日的秋雨,初冬沁寒,夜风呼啸如深山猛兽嚎叫。吴书来怀里揣着铜炉子,候在廊下当值。远远瞧见有两人提着玻璃宫灯徐徐而来,仔细瞧了一眼,是前头得过圣宠的舒嫔。他几步迎上去,笑道:“给舒主子请安。”

舒嫔不将他放在眼里,直往里去,问:“皇上在做什么?”吴书来挡在她身前,道:“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舒嫔心中有气,道:“见我来了,还不快去通传?”

吴书来是御前当差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依他对皇帝的了解,舒嫔早已是过眼云烟,遂多了几分强硬,道:“皇上看折子时,不喜有人嗑扰。既没得召见,还请舒主子回去。”

舒嫔气不过,绕过他往里走,道:“我今儿非得见皇上不可,你若不去通传,我就自己进去。到时候,我定要好好告你一状!”她傲气凛然的,吴书来生了些许畏惧,到底家世显赫,保不住皇帝又想起来,心思一转,便道:“实话跟舒主子说罢,里头苏贵人伺候着呢。您要是进去,反添没趣,还惹皇上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廊檐的灯火极暗,在风里吹来荡起,人影儿也摇摇晃晃。舒嫔咬了咬牙,道:“今晚上我是一定要见皇上的,苏贵人在又怎样?我品阶比她高,身份比她尊贵,还能让她比下去不成?”吴书来连声应道:“是,您说得是。”他退了几步,悄声在帘外听了许久,方小心翼翼掀起帘子,立在槛边道:“万岁爷,舒主子来给您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