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穿着黑狐皮端罩,吴书来上前解开金黄龙穗,露出蓝江绸五爪彩云绣金龙袍,他脚步轻迈,直往东屋。海常在见皇帝面有愠色,唇角紧抿,顿觉呼吸难耐,屈膝小心翼翼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看也没看她,嗯了一声,便往炕上端坐。

底下伺候的宫人知道皇帝生着气,吓得低眉垂眼,行事越发谨慎。屋中像是被浓胶凝住一般,明明站着大帮子的人,却悄无声息,寂若无人。青橙下炕请了安,朝外吩咐:“尔绮,去把昨儿收的梅花雪水拿来。”又转身往柜中取了茶叶,道:“用今年的干净雪水煮碧螺春,最是香醇。”海常在心中惶恐,坐立不安,听着青橙说话,脸上虽露出笑意,却是僵硬如木,连吱声都不敢。

皇帝道:“碧螺春不算好,改明儿朕赏你几两女儿碧螺春吃吃。”海安知道青橙要亲自泡茶,忙取了整套的白玉瓷杯,在廊檐下摆了火炉,命尔绮熬煮雪水。一时尔绮端了沸水来,青橙在茶几上摆了杯盅,边揉搓茶叶,边分至杯中,再用细细的水缓缓的浇灌,不出半会,便有浓郁的茶香扑鼻。

海常在不由叹道:“还是头一回闻见这样香的茶。”青橙举起半杯先呈予她,道:“既没尝过,就让你先吃吃看。”海常在心里打了个咯噔,忙道:“当先给皇上。”皇帝却摆了摆手,淡然道:“无碍。”稍顿,又道:“不过热茶当凉一凉,待温热时再仔细品尝方好。”

青橙嫣然一笑,道:“还是皇上什么都懂。”皇帝被她逗乐了,情不自禁道:“就属你嘴甜。”见皇帝有了笑意,吴书来心里陡然松了口气,放下半颗心来,暗暗道:“还是纯主子有办法。”海常在亦是惊异,睁眼瞧着形势,不动声色。

喝过茶,海常在不敢再坐,告了退出来,芷烟在廊下候着,喜上眉梢道:“主子...”海常在忙丢了个眼色,芷烟倏然止住话。两人行至翊坤门,芷烟才笑道:“主子来得可真巧,竟撞见御驾。”海常在想起刚才皇帝与纯嫔眉眼传情的模样,冷冷一笑,道:“有什么巧的,皇上十日里有八日在翊坤宫,撞见也不稀奇。”

芷烟道:“既如此,主子可要常来瞧纯主子才是,能见着皇上的面也好。”海常在攒了攒手中的帕子,点点头道:“话虽如此,来得多了只怕纯嫔猜疑。”芷烟道:“纯主子的是什么模样的人儿,您还不清楚么?最是心善的,前头主子寿辰,宫里那样多的人,只有纯主子一人记着,可见她没有忘记您素日待她的好。”

海常在暗忖片刻,扬扬一笑,道:“纯嫔给你了什么好处,满嘴里为她说话。”芷烟笑道:“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主子若能倚仗着纯主子,绝不会错。”

皇帝兴致颇高,喝过青橙煮的茶,又让吴书来去养心殿取了女儿碧螺春,两人烹了大半日的茶,到了晚上,不仅腹饱,还有些难以安寝。皇帝揽着青橙,两人相依相偎半坐在暖榻上,烛火跳跃,将花枝斜影照在帷幕上,涟漪微漾。皇帝道:“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太医说是心情积郁所致。朕想过完年,开春就带她去木兰围场狩猎。”

青橙心里百转千回,有一万句不肯,却只低声问:“去呆多久?”皇帝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两月。”青橙将脸挤在他的腰间,双臂紧环,道:“你舍得我么?”皇帝听她话里有几分苦楚,语气愈发低缓下去,道:“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永琏离去,她的悲恸不必朕少,只比朕多...”青橙忽而道:“你去吧。”

皇帝眉心舒展,唇角掬起笑意,拍了拍她的背,道:“怎么又不吃醋了?”青橙用脸蹭了蹭他的腰,柔软的江绸中衣磨在颊上,微微的酥疼,竟让人生出眷恋。她道:“我也是女人,自从有了身孕,总觉世上所有的小孩都该是令人疼惜的。好歹,二阿哥也唤过我一声娘娘。”皇帝欣慰,道:“你放心,宫里的一切朕都会安排好,必不让别人来搅扰你。”

青橙嗯了一声,闭上眼,安然的倚靠在皇帝身上,任由睡意渐渐漫过心头。皇帝瞧她睡着了,又蹑手蹑脚的起了身。浙江总督发了六百里加急的密,为了哄她睡觉,生生的耽搁了半个时辰。吴书来早早候在外屋,见皇帝出来,连忙拿着袍子、大氅上前,麻利穿戴了,便坐了暖轿回养心殿。到了半夜,皇帝连连召见张廷玉、鄂尔泰等人说话,待忙完,已是天光大亮,他只稍稍眯了半柱香的眼,又叫起至乾清门听政。

到了除夕,青橙扑了寒,太医又不敢随意用药,只得昏昏沉沉的熬着。皇后下了懿旨,允许她不参加宴席,并免了觐见请安之礼。皇帝闻之,甚感慰藉。他连着数日都很忙碌,除去受外疆使者、亲王大臣朝拜,还要依着祖制往各处祭奠,即便如此,也会日日遣人去翊坤宫问话。过了小半月,至春上,青橙方转好。

元宵节宴后,皇帝酒醉微醺,守着宫制,往长春宫宿寝。月光如水,天际繁星如点,皇帝坐在肩舆上,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大半。皇后早早迎了出来,她穿着单薄的胭红妆花绣凤凰雀鸟的袍裙,髻上缀着牡丹金步摇,纤瘦羸弱,令人怜惜。皇帝下了舆,挽住她的手,只觉寒彻透骨,忍不住道:“你该好些保养身子。”

皇后浅浅而笑,满腔的话,却只说了一句,道:“谢皇上关心。”

两人执手进了屋中,却见有一女子娇娇俏俏的立在槛边请安,皇帝愣了愣,眉心微蹙,道:“你怎么在这里?”舒嫔眉眼含笑,道:“刚才皇后娘娘在宴席上喝了些酒,头有些昏,臣妾不放心,就做主送皇后回宫,才要走,皇上就来了。”

皇帝一看,果见皇后面颊潮红,仔细一闻,还隐约透着酒气。皇后笑道:“臣妾不胜酒力,让皇上见笑了。”皇帝道:“你身子不大好,该忌着酒才是。”皇后道:“大好的日子,臣妾高兴,难免贪杯几口。”稍顿,语气柔缓道:“臣妾今儿身子不舒服,怕是不能侍寝了。”

不必皇后明说,皇上也知道她的意思。他心里略有不悦,到底未曾表露,只淡淡道:“朕去舒嫔宫里

便是,你好好养着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即刻宣太医过来瞧,可别强撑着。”

他句句关切入腑,难得流露出夫妻情谊,皇后心底一暖,生出几分悔意,但话已出口,已无挽留余地,只得道:“谢皇上惦念,臣妾定不负君恩。”皇帝点了点,在长春宫歇息半会,方携着舒嫔离开。舒嫔先前是得过圣宠的,自然不肯白失机会,使出了浑身力气取悦皇帝,皇帝似乎心意回转,如往日一般宠爱她。

这日天气晴朗,庭中枯枝初生嫩芽,地下翠绿的叶儿也钻了满地,青橙立在廊檐下一望,甚有春意斐然、草长莺飞之感。海安手里挽着石青锻面的斗篷风衣,道:“今儿日头好,主子要不要往御花园逛逛?奴婢去宣轿舆来。”

青橙小腹隆起,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海安,道:“不必宣轿舆了,我走走路就是,能到哪里算哪里,不必非得去御花园。”海安应了,扶着青橙出了翊坤门,往宫街走去。到了半路,青橙忽而道:“往养心殿走罢。”

海安道:“皇上并未召见,主子莽撞而去,怕是不太好。”青橙莞尔一笑,道:“谁说我要去养心殿了?只是沿着甬道走一走罢了。”海安细心帮她裹了斗篷,道:“甬道风大,可不能久呆。”青橙道:“我知道的,戴了帽子,不怕。”宫街两侧时有宫人来往,见了青橙,都屏声静立避于墙角,待青橙走远了,方敢起身。

青橙已有两三月没出过翊坤门,眼下出来,被春风一熏,极是心情畅然。她笑道:“呆会子回去,让厨房做两样春笋炒菜来吃,配几口黄酒,亦是不错。”

海安知她是随口说说,并不会真去喝酒,便附和道:“再有皇上陪着,岂非更好。”青橙抚掌一笑,道:“如此可真是人间美事了!”正是说得开心,身后忽而有人道:“纯主子有什么高兴事儿,说来让我也乐呵乐呵。”

青橙回身一望,却是皇后娘娘被仪仗簇拥着款款而来,忙要屈膝行礼。皇后命善柔扶住,道:“你有孕在身,能免礼时就免礼罢。我怀着二阿哥的时候,腰上常常疼痛难忍,你会不会?”青橙如实道:“我倒还好,偶尔有些酸胀,算不上疼。”

皇后点点头,道:“如此挺好。”又问:“你可是要去养心殿?我正要同皇上商量后日摆驾木兰围场之事,不如一起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