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穿着蓝江绸单袍,脚踏黑锻凉里尖靴,身姿伟岸,神清气爽。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亲侍太监,见底下跪着泪砌似的人儿,微微一愣。青橙起身恭请皇帝入座,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一手扶住,温和道:“你坐着便是,无须拘礼。”尔绮捧了茶来,她偷觎着皇帝脸色,心中疑惑,他到底会如此处置昔时宠妃。

采悠幸得面圣,岂容错失?她伏地叩首,泪流满面,泣道:“求求皇上,让奴婢回纯主子身边伺候罢,以前的事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往后再也不敢了...”她哭得声嘶力竭,颠三倒四,皇帝眉心微蹙,道:“你是何人?犯了什么错?”

青橙讶异,不想皇帝竟然如此不念旧情,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今日他可以如此待旁人,往后便可以如此待自己。她带着些许幽怨,重了口气,恼道:“她是我在钟粹宫的奴婢,皇上曾经的林常在!”海安听出青橙语气不善,唬得心惊肉跳。皇帝顿悟,望了青橙一眼,见她面露惆怅,只以为是林采悠惹了她心烦,便呵斥道:“一介辛者库贱婢,竟敢在圣驾跟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随手一挥,道:“来人啊,给朕拖出去,御前失仪,杖十棍,若下回再敢来翊坤宫胡闹,连着放她进来的当差宫人,朕一个都不饶!”

采悠听得毛骨悚然,呼吸梗在喉口,不等她求饶,已有内侍进屋绑人。青橙越发觉得心中冰凉,怔忡着说不出话。皇帝屏退众人,攒住她的双手,浅笑道:“别闷闷不乐,孩子会跟着难过。”青橙不动声色的挣脱开,挺着肚转身往东间,坐在炕沿,定定望着案几上摆的和田白玉兽面纹双耳熏炉,微微一晒,呢喃道:“辛者库贱婢...”顿了顿,又抬眼看向皇帝,冷冷道:“皇上可曾念起过,采悠也曾在你床畔承欢?”

皇帝神情一凛,面露寒意,愠声道:“你是怪朕无情?”

屋里沉静,两人呼吸可闻。青橙唇角恍惚泛起丝丝笑意,可眼底却是忧心忡忡,执拗道:“我算什么,岂敢责怪皇上。”她原还想接着说:“我是怕自己会像采悠一般,终有一日,被皇上遗忘。”可话还没开口,皇帝已是不耐烦,道:“你别无理取闹,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坐到她身侧,想要握她的手,她却蓦地起了身,正要说什么,宽袖拂过炕几,手边的碧玉双擎烛台被勾住,咣当一响,在地上摔成四五节,惊得外头伺候的宫人浑身颤栗。

皇帝面色缓缓凝重,静了半会,方道:“朕早就警戒过你,不可恃宠而骄!”青橙亦被吓得呆住,听到“警戒”二字,心想自己不过和三宫六院里的众多女子一样,挥之即来弃之如敝履,不禁双泪滚落,道:“我待你以赤诚,你却说我恃宠而骄,一腔心思到底被你辜负...”心里明明是伤心极了,却反而笑道:“是了,是我太傻了,早就知道你辜负的人那样多,我却还在痴心妄想,以为...以为你待我是与旁人不同的,原来不过如此罢!”

吴书来竖耳听着,并不知道到底是谁摔了东西,总归皇帝要不痛快了,他要是不痛快,底下的人就甭想有好日子过。如此念叨着,一颗心悬在半空,骇得腿上发软。屋里又静了下来,隐隐可闻抽泣之声,海安等人不敢进去收拾,立在廊檐惊得面无人色。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款款出来,吴书来偷偷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唇角微沉,满脸肃容,知道是怒极了,谨慎道:“万岁爷想去哪里?”

皇帝却是反手一巴掌,道:“朕去哪里,犯得着向你禀告么?”吴书来惊惧万分,心里叫苦不迭,跪下道:“奴才失礼,请万岁爷恕罪。”待抬头,皇帝已径自去了,他骨碌爬起,朝两侧的宫人甩手,示意众人疾步跟上。

才半柱香功夫,皇帝在庆云斋置气之事便已传遍阖宫。圣上恼怒,祸及夜里军机处奏报的大臣,无一例外,训斥个遍。张廷玉怀里抱着红顶官帽,耷拉着脸退出,鄂尔泰正要进殿面圣,却被张廷玉拉住,两人鬼祟行至偏僻暗处。

鄂尔泰急急问:“这是为何?我禀了事还想赶回家换身衣呢?在军机处当了几天几夜的值,身上都要臭了。”张廷玉挑眉道:“正巧,安心回去换衣吧,天大的事等明儿天亮了再说。”乍闻此言,鄂尔泰一怔,低声道:“万岁爷不高兴?”

张廷玉声音越发低了半分,道:“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龙颜大怒,我说什么错什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凑到耳侧,微不可闻道:“听说是傍晚时在后宫里受了纯主子的气,连吴公公都被甩了一巴掌。”鄂尔泰横了张廷玉一眼,道:“你倒打听得清楚,像是军机处顾命大臣干的事么?”张廷玉揶揄道:“你不打听,你冲上去试试?”

鄂尔泰咧嘴一笑,作了个揖,道:“谢张大人指点,免了一顿骂。我这就回家换衣去,天大的事,明儿再说,哈哈哈。”两人边玩笑,边暗自较劲,一齐出宫回府。

接连大半月,皇帝除去给太后请安,连后宫也甚少入,又复宠了先前在皇后跟前伺候茶水的林常在。林常在有皇后做倚靠,侍寝数日,便晋了林贵人。娴妃倒好,自从冷宫出来,似乎不再理会世事,日日只知道伺候老佛爷,见了皇帝也是淡淡的,并不邀宠。高妃、顺妃交出了协理六宫之权,后宫诸事依旧由皇后统领。刚开始时,谁都以为皇帝只是一时生气,好歹得顾着纯嫔肚中的子嗣。却不想,竟是实实在在的冷落。内务府的人立时转了风向,连素日供与庆云斋的花儿叶儿都时常短了,不似先前殷勤。

眼瞧着青橙要临盆了,海安急得手脚发慌,使了许多银子四处打点,生怕到时突发了什么事,没人帮衬。天气愈热,内务府每日送来的冰砖也少了,尔绮去闹了两回,王进保脸上笑笑,满嘴推脱道:“我的姑奶奶嗳,地窖里的冰总共就那么多,今年又热得早,热得久,我要是不紧着点用,后头若是没了,上头怪罪,我找谁去!您闹是没用的,皇后那里限着数额呢,我又做不得主。”

尔绮啐了一口,道:“皇后娘娘自然是好主子,事事为底下人着想,从不小气。你当

我不知道,上头将东西分下来,都被你们攒在手里,拿着去做了人情!”

王进保听她说得直白,顿时沉下脸,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冰块就这些,再多也没有,你若是要,我就叫人给庆云斋抬去,不要拉倒!”

尔绮气得七窍生烟,手指着王进保,尖着嗓门道:“好个王进保,前头我家主子得宠,你哈巴狗似的缠着我说好话,今儿才几天,就变了脸色,气死姑奶奶了,看我不去长春宫告你一状!”说着,作势往外头去,王进保心底一咯噔,便伸手拉住,道:“姑奶奶,您看,咱们做事都难,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顿了顿,又道:“您看这样好不好,我每日从内务府自用的冰砖里头分半篓子给您,再多是真的没有了...”尔绮其实心虚得很,只是窝着一口气,见他退了步,便顺着台阶往下走,道:“我知道你们为难,但纯主子身上有孕,要用冰的地方实在是多,你既然匀出半篓子来,我便替主子谢你一声。”罢了,便屈了屈膝。

回到庆云斋,青橙歇过午觉起身,正在用晚膳。膳食上有景桃在,倒无人敢苛扣,人参鸡汤天天供着,青橙想吃什么,景桃皆能办足。尔绮在廊下将冰块的事与海安悄声说了,海安面露难色,领着宫婢端了巾栉盆盂进屋,伺候青橙漱口。

青橙往大案桌上扑了宣纸,她坐着难受,便立在窗下写字,问:“要到冰了么?”海安心不在焉的研着墨,勉强笑道:“多要了半篓子。”青橙知道并不抵用,竟也无话,道:“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海安道:“主子言重了,什么委屈不委屈,都是奴婢的本分。”稍稍一顿,迟疑片刻,方道:“主子,咱们去养心殿给皇上认个错吧。奴婢心想,您肚中怀着子嗣,只要认了错,皇上一定会心软...”话犹未落,青橙忽而停了笔,乌黑的墨汁一滴一滴的垂落在宣纸上,渲染开去,越来越大,如同她心底巨大的空洞。

她道:“我去了又能如何,这一次他能心软,待下回呢?下下回呢?以色侍人岂会长久,他是帝王,雨露均沾是圣明,始乱终弃是天理,我赢不过还躲不过么?待生了孩子,我在宫里也有了倚靠,虽不能自己养着,但旁人也奈何不得我。比起得宠,被众人嫉恨,还时刻担忧着失宠,倒不如,平平淡淡的自处,终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