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题外话就如此结束。陈宇兴也不知道自己抱了怎样的心态,飙车硬是飞了似的从郊区跑回市区,又绕了近一个小时才抹着汗把车停在了红砖楼下。几步就跳上三楼,只摁响门铃那一刻,陈宇兴有些懊恼,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华若敏笑着给陈宇兴开门,轻声说:“睡着了,她本说今天去上班的,但是我看她好像没去呢,好像……还哭过。”

陈宇兴礼貌地对华若敏说谢谢,便走进肖如辰的房间,随手关了门,关住华若敏好奇的眼睛,陈宇兴摸肖如辰的额头,没有昨天烫,却好不到哪里去。无奈地挠头,掐肖如辰的胳膊:“欠债鬼!我欠你的,行了吧?”

拿药拿水,抱起肖如辰,按老办法喂药。喂完,看那有些红艳的唇,恶寒,“师姐,初吻都给你了,这青春损失费可真不好算啊!”骤然想起那个晚上在“欲林”自己情不自禁吻她的情景,虽然自己强说是教她认识不同男人,其实内心,他无法否认当时他是一时冲动,冲动后才想起那么个古怪的说法敷衍她的。陈宇兴忍不住伸出手摸那柔软的唇瓣,“可怜的肖如辰!”又手指向上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做梦都这么不快乐么?”

肖如辰第二天醒来天色尚早,头还是有些热,出门,华若敏在客厅镜子前梳头,一见她出来就问“怎么样?好点了吧?”肖如辰点头:“好了,谢谢你了。”华若敏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呀,都是我不好,害你喝酒发烧了,昨天早上就想跟你说的,但你没醒就今天说啦。”肖如辰忙摇头:“没关系,真的不关你的事,我只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身体还没全好。”

华若敏更不好意思了,“你病了啊,难怪脸色那么难看,你看都是我莽撞,拉着你出门,还喝酒的。”肖如辰忙说没关系。华若敏看着肖如辰的脸色:“比昨晚我看着好些了。对了,你男朋友还真又帅又体贴呢,昨晚那么晚听说是从郊区赶回来的呢。”

肖如辰刚打算去厕所,倒愣了一下,昨晚陈宇兴来过?似乎是有人给自己喂水来着,肖如辰对华若敏笑笑,并没有解释跟陈宇兴的关系,但心底还是升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敏子,你知道广安门货运站怎么坐车吗?”肖如辰拿起桌子上的邮递单,不用上班,还是先取行李。肖如辰用冷水拍脸,然后涂上重重的眼影,甚至腮红,整个人看着精神了几倍。这段日子过得忒颓,完全失去了肖如辰不死小强的本色精神,既然决定丢弃就坚决不能后悔,这是肖如辰和江一蓝曾经站在西山顶上那块颤巍巍的大石头上发的誓,所以肖如辰决定振作。舍弃过去,重新生活,找工作,追求梦想。

华若敏收拾好了,正准备去上班,欣赏地看肖如辰,“如辰这一打扮还真漂亮。”

“那是,我本就是个美人儿。”肖如辰镇定地笑,见华若敏脸色变幻,不由轻笑,其实忘记伤痛,微笑做人并不难。

华若敏摇头:“如辰,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彪悍一面,本看着你苍白的紧……”

“就跟一瓷娃娃似的,对吧?”肖如辰接口说:“其实,那是唬人的。”不等华若敏说话,又问:“敏子快告诉我广安门怎么去啊。”

华若敏为难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似乎可以坐地铁。”见肖如辰有些失望,又说:“让你男朋友陪你去啊,他可能知道。”

以这些日子颓废的肖如辰性子来说,肯定是要拒绝的,但是她刚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跟夜鬼似的脸,突然就觉得生命需要重新焕发了,就跟枯萎了一个冬天的野草,终于意识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了。于是肖如辰爽快地拿手机,拨陈宇兴电话。所谓的重新开始,很多东西就突然明了,比方说萍水相逢一再帮助自己的陈宇兴。

陈宇兴半夜才回到家,不洗澡就爬到**睡死了,大清早就被阿姨从被窝拉出来,几乎是强盗般把**的床单被罩全扒拉了,差点连他身上仅有的睡衣都脱了去,陈宇兴还没清醒。迷糊地靠着柜子继续睡,却被手机铃声吓了一跳,闭着眼睛接电话,那边肖如辰不紧不慢的声音蹦过来,听了半天骤然清醒,这女人的声音怎么变了?陈宇兴突然有个错觉,总觉得今天的肖如辰十分不一样,于是鬼使神差地说,“你等我吧,我来接你,带你去。”肖如辰自是连谢谢都懒的说,便挂了电话。

华若敏去上班,肖如辰麻利地收拾东西,碰到日记本相册的时候心还是痛了一下,到底找了个袋子装好扔到衣柜顶上。拍拍手,看柜顶很久,最终还是笑了笑,算是诀别。

倒水,练习吃药,肖如辰将这作为新生活开始的第一项要克服的困难,以后一个人的日子很长,无人相伴,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陈宇兴洗澡换衣服,出卧室,骄阳一片,天色很干净,阿姨在后院晒新洗的被单等,见陈宇兴出来便说:“二嫂在饭厅呢。”陈宇兴便觉得步子沉重起来。扯了嘴角几个跃步就进了前院的饭厅,他妈正拿着报纸坐在餐桌前一丝不苟地看,陈宇兴笑嘻嘻地扑过去,捏他妈的肩膀:“妈,又做功课啦?”陈妈妈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很温和:“昨晚去哪里了?”原来他妈昨天下午就从国外回来了。陈宇兴坐到他妈对面,扯过她手里的报纸:“吃早饭啦,爸呢?”

陈妈妈的脸从报纸里露出来,很温和的样子,只一双眼睛偶尔从镜片后泛出凌厉的光芒,让人不敢小视她的温和,声音却冷了下来:“不知道。”陈宇兴暗吐舌头,自己清早找晦气,忙低头喝小米粥,“妈,阿姨这粥熬的不错,你多喝点。”他妈却站起来,“早上要开会,不吃了。”陈宇兴忙说:“那记得让崔秘书给你备点点心,身体要紧。”

“知道了。”陈妈妈看陈宇兴,忽然道:“怎么又瘦了些?不过倒白了,少大太阳下老出去疯。”陈宇兴一愣,一口粥差点噎住,“……妈?”他妈在外人眼里那是率直、细致、温和但绝对坚强的铁娘子,但在家里却是一丝不苟、严厉有加的母亲,跟陈宇兴都极少说温情的话,偶尔说一句倒让这位大少爷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但他妈的温情就如流星一般一闪而过,等陈宇兴反应过来,只剩下她挺直的背影。陈宇兴靠着门远远地看他妈不紧不慢地步入花荫树影中,咬着勺子,从未有过的严肃从他脸上一滑而过,不过也跟他妈的温情一样转瞬而逝。

肖如辰出门买了报纸,一边走一边拿笔圈可用的招聘信息,耳边不时有车轮碾轧而过的声音和蹬蹬的脚步声,肖如辰觉得这新生的世界里膨胀的忙碌、活力、烦躁都如此新鲜和弥漫,倒不着急回去,坐在路边花圃台沿上看熙攘车流和偶尔大胆穿越马路的人。

陈宇兴开着车挤在车流中慢吞吞地挪到肖如辰住的红砖楼路口时,远远便看见肖如辰坐在路边的花圃边,青碧的草还带着刚浇的水珠,路边枝杈的古槐树上挂着淡黄色的槐花,偶尔飘下几朵落在她的肩上,她并未发觉,只看着路边的行人车辆,一双眼睛从未有过的透亮清澈,慢慢地从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脱俗凡尘的仙子般,带着一缕淡雅和清丽,就那样用她清澈的眼远远地看世人熙攘,听落花低语。

陈宇兴悄悄将车停在她面前的路边,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眼却挑起,透过浓密葱郁的树叶看淡蓝的天空,眼与天落为一色。陈宇兴心底突然涌起的冲动让他瞬间惊慌失措,慌乱地摁喇叭,打开车窗。

肖如辰终于将视线收回,蹙眉看眼前不停躁动尖叫的银灰色车,卷了报纸站起来,继续回家的路。“喂,肖如辰,你聋啦?”陈宇兴终于忍不住探出大半个脑袋喊肖如辰。肖如辰错愕回头,目光终于聚焦在那炫目的银色间,一张修眉俊目的脸被墨镜大部分占去,但那嘴角略带痞气的笑容却那样不容忽视。肖如辰走到车边,仔细地看那BMW标志,回头灿然一笑,在陈宇兴措不及防中朝那光洁锃亮的车门就狠狠踹了一脚,依旧如花的笑容,“我最恨别人开好车了。”陈宇兴晕倒,这女人真的不一样了,“为什么?”肖如辰一巴掌推开陈宇兴搁在车窗上晕倒的脑袋,拉开车门坐进去,嘴唇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嫉妒!”又上上下下看陈宇兴,陈宇兴被她看得全身发毛,紧张缩身,“师姐,你干嘛?”

肖如辰扯嘴角:“看你老爸挺有钱的。”陈宇兴松口气,刚要回话,下一句话吓得他赶紧换了想法,“我想你们家既然这么有钱,是不是不用我还钱了呀?”陈宇兴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还钱了,那他不是就没理由见她了?那当然不行,眼珠子一转:“朋友的车,我专门借的给你拉行李,回头算油费给我!”

肖如辰泄气,“小气鬼!”陈宇兴发动车子,不时偷看肖如辰,“师姐,你是不是神智有点不清?”

“你才神智不清!”肖如辰拿报纸敲他的头,“给我专心开车,撞坏车不打紧,可千万别撞着我。”陈宇兴更是瞪大眼珠子看肖如辰,摇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昨晚我看你还好好的,睡一个晚上难道就被鬼附身了?完全变了一个人啊!”肖如辰知道他的诧异,其实本来的自己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开朗、善良、没心没肺,只这半年的情感折磨让她完全失去自我,成就这一段时日的温顺、娇弱、苍白、忧郁的外表。于是肖如辰只淡淡笑笑,扭头看路边的店铺。陈宇兴见她笑容间转瞬而逝的伤感,才放下心,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怎么装都卸不掉的忧郁,甚至疏离、孤独。她不属于忧伤的,她应该像刚才槐花树下那样明媚的笑的,陈宇兴心中冒出的想法让他的手止不住一抖。

车子一滑差点与前面的车接吻,肖如辰又拿报纸敲他的头,“你到底会不会开车?”陈宇兴嘻嘻地笑:“会,不过还没来得及拿驾照。”肖如辰惊恐地看他,“什么?你没驾照,敢开车?”陈宇兴煞有其事地点头,“我朋友说了,没事,出事他摆平。”这次换肖如辰晕倒。

艰难地拐进颠簸破烂的空旷货运站,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箱中翻出自己那个绿色的大包,肖如辰拍手,简洁地下命令,“你背。”陈宇兴远远地站在门口,光影下身子拉的老长,那脸却拉得更长,鼻孔里哼出一声,“凭什么?”鞋带都要阿姨系的大少爷,在肖如辰手下干的活比一辈子都多,直觉地拒绝。

“不背,我就不还你钱。”肖如辰笑眯眯地站到陈宇兴面前,摊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陈宇兴低头仔细地看她的眼,透亮中带着几分得意的狡黠,只脸色还有几分不自然的白,心底一软,脚步已经迈了过去,“劳力费!”

肖如辰跟在他后面,看他哼哧着将大箱子塞进后备箱,“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不在乎多欠你。”陈宇兴回头,擦额头的汗,看着这个完全一副无赖相的女人,“肖如辰,你说昨晚你是不是穿上狐狸皮了?”

肖如辰噘嘴:“或许。”陈宇兴看她如此嚣张得意的嘴脸,那刚奠基的几分柔情、心软、同情、爱怜顿时化为恼怒,眯眼:“还得意呢?帮你干活,谢谢都不说一声?”

“付钱的苦力,干嘛还要说谢谢?”肖如辰勾唇,“给你算钱!”陈宇兴再次将肖如辰从心底的位置降一分,女人,果然是不可理喻的动物。

肖如辰看陈宇兴用力地撞上车门,勾笑,“大少爷,你跟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特有钱?”陈宇兴犹豫了一下,“干嘛?没有!”

肖如辰便愁眉苦脸,“那你送完我赶紧滚吧!没钱装什么少爷?”

陈宇兴来了兴致,“有钱如何没钱又如何?”

“有钱多好啊,或许你一开心就不用我还钱了,还说不定哪天还以高兴送我大堆红票子,或者车子,房子,什么的,不是很好?”

“肖如辰,你到底怎么了?疯了?”

“我当然没疯。”

“那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唉!大少,我没变,只是你认识以前的我吗?”肖如辰对陈宇兴妩媚地笑,“我不过前些日子没精神跟你好好说话而已。”

陈宇兴一愣,他的确不了解她以前的任何生活,“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你才是真实的自己?”陈宇兴侧头认真地看肖如辰,“爱慕有钱的大少爷?等待有人给你送票子、房子、车子?”

肖如辰不好意思地点头,“你说话不用这么白吧?”

“更白的说,你可以给人做小蜜吧?”陈宇兴的声音一点点冷下去,肖如辰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幽幽叹气,“我昨晚想了一夜,本想过点正经日子,找个工作好好生活,早晨坐在路边看各色的车辆,才发现,自己要奋斗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我想我还是现实一点的好。”

“那你所谓的现实是什么?”

“嗯,现实啊,或许是找个有钱的男人,或许是找份好工作,或许是挣大把的钱,或许是给人做……嘻嘻,陈大少,你问那么多干嘛,反正你又不是有钱人家少爷。”

陈宇兴猛地打方向盘,车子嘎然一声停在路边,双手握紧方向盘,陌生人地看肖如辰,“肖如辰,原来你的本来面目是这样。”

肖如辰不解地看陈宇兴,“我本来就这个样子啊,倒是你怎么啦?”陈宇兴冷冷地看他,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失望,发动车子,“走吧。”于是一路上再不肯说话,肖如辰却觉得车子里什么都新奇,翻CD,翻抽屉里各色的小玩意儿,玩车上摆着的水晶球,不时问一些富人如何生活的白痴问题,陈宇兴却一直臭脸,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

到了红砖楼下,陈宇兴犹豫了一下,还是替肖如辰背了包上楼,最后看一眼肖如辰,“记得还我的钱,我也是穷人,开学要交学费。”肖如辰皱眉,嗔视陈宇兴,“讨厌,跟催命鬼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怜,就别催那么紧吗?”腻滑的声音里似裹了蜜,从未有过的撒娇痴怨,陈宇兴的脸色却更差了,礼貌地说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如辰推着门大声地说“再见”,直到他的咚咚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放下脸上那堆砌的柔迷的笑容,缓缓关上门,虚弱地靠在门上,看着眼前大大的包,疲倦渐渐涌上心头。她这样的女孩子,不配这样的关怀备至。

早晨她努力吃药的时候才醒悟,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男子气息,是那样的特别,阳光下原野的味道,不曾记忆却曾相识。肖如辰回房间,看房顶那塑料袋,仿佛要在那里找到力量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