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银白长袍的上官昊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神落寞。他永远都没办法让他的小沐儿知晓,当年的不辞而别,决计不是因为梁迟萱,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那个混沌的山洞里,并非只有他们。那日下午他们原本是出门踏青,却不料半途落了大雨,便急急地找了个山洞避雨,然,不到半刻钟,忽然听到洞外面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因怕遇见熟识的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们便往里藏了藏。

进来的是五六个黑衣人,即使衣服被淋湿,他们亦未扯下蒙面。生了堆火后,洞里渐渐暖起来,其中一人道,“梁林夏那老匹夫近日胆子越发大了,当年若不是主上,他这监国宰相能坐得上么?”

有人冷哼一声,“十几年了,他倒还真以为自己的势力根深蒂固!哼!看老子不挑个时间去他家耍上一耍!”

众人一阵张狂的笑,随后一个阴沉的声音续道,“那老匹夫这次确实猖狂了些,东方坛主竟教他毁了双腿!”

“难道他还记得十一年前,老东方坛主拿他女儿炼药的事——”

“住口!”那个阴沉的声音狠厉地截断那人的话,“若是被主上知晓议论这事,你们的贱命也别想再留着!”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低声道,“文坛主,风凌国探子三番五次地改会面地点,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

“是得提防。”先前那阴沉的声音又响起,“雨停之后,鬼宿的人去元泰楼碰面,井宿的人则去宰相府。哼,我们也是该问候问候宰相大人了。”

“是!”

这时,天空一声炸雷,青紫的闪电划进洞来。藏身在山洞里的上官昊和梁迟萱均吓白了脸,各自在脑中盘算着。大约一炷香之后,雨停了,估摸着那群黑衣人走得远了,他们才出来,一路无话地行至宰相府,他送她进去后,便匆匆赶回上官府。事关重大,他知道仅凭刚才那群黑衣人的简短对话,并不能证明什么。但心里却立时起了疙瘩,宰相梁林夏一直是他敬重的长辈,没想到他竟然与神秘组织有了纠葛。

躺了半宿,仍旧睡不着,这件事搁得他心里发慌。于是再顾不得其他,连夜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只教他好生休息,说他自有主张。忐忑不安几日,事情一派平顺,也没听到过宰相府出现刺客。每次去宰相府,宰相大人依旧一副和善的模样,满脸的正气。然,梁迟萱却渐渐起了变化,她对梁迟沐越来越冷淡,每次他来,她都笑容暖暖地拉着他,亲密得过了头。

以前,他是真的喜欢梁迟萱,然而后来,因过多地接触那个有些倔强,有些冷淡的小沐儿后,便渐渐被她吸引了。两人虽有相似的容貌,但梁迟萱却只是温温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梁迟沐,骨子里却带了份天然的冷,如雪花般圣洁的冷,她亦会笑容暖暖,莹白如梨花,带点小倔强,故作生气时,灵动的大眼睛会闪动狡黠的光。

那些日子,他陪着梁迟萱郊外踏青,亦或酒肆痛饮。他知道她内心的苦,所以无法放任她不管,他以为他和迟沐的时间长久,以后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人人羡煞的神仙眷侣。

渐渐的日子拉长,因为生活依旧正常,那日的小cha曲不可避免地被遗忘。然,在梁迟萱进宫前一天,她却在大佛寺突然失踪。之后,宰相大人忽地找上他,半是威胁半是劝慰,逼他离开京城,离开梁迟沐,如若不然,他的爹,上官大人或许因此遭受无妄之灾。他是决计不肯的,只是宰相大人忽地拿出上官大人收受贿赂的证据,他瞬间傻了眼,他的爹,两袖清风的爹,竟也是贪官污吏之流!

宰相大人拍着他的肩,有些语重心长道,贤侄啊,世伯知道你是孝顺的——去边关历练个几年,对你的仕途也是极有帮助的。上官家与我梁家世代交好,老夫自会替你好好照顾双亲——只不过你离开时,切莫知会沐儿,老夫怕她伤心。

他很想问既然怕沐儿伤心,又为何一定要他离京。当然,他知道宰相绝不会回答他,而他又极重孝道,于是,离京之行成了必然。梁迟萱失踪三日后,他主动请缨去了边关。

出发了六七日后,路过荆州,但见茶市酒楼一派喜庆景象。打听了消息,才知道,宰相梁大人的千金——梁迟沐甫一入宫,便被封为梁妃,梁家势力因此更上一层楼。他听后,因着连日的心情抑郁,又受了此等打击,竟大病一场。在荆州耽搁了十几日,身子才渐渐好转,却也心灰意懒。去了边关,一门心思便扑在国事上,风凌国几番挑衅,与之征战,他总是冲在最前。

两年后,他声名鹊起。却也在此时,京里来了密旨,要他返京。他本是不愿回的,但圣命难为,磨磨蹭蹭,还是赶了回来。进宫面圣后,洛梓轩只说要与他做交易,他黑亮的眼眸盯紧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他说,他与梁迟沐至今未有夫妻之实,这些年来,他渐渐掌握了些宰相通国的罪证,但欠缺一个机会。若是他肯与他合作,顺利铲除宰相势力后,他自会给他想要的。

云淡风轻的语气,内容却是惊心动魄。

御书房外,漆黑一片,只有大殿内烛火通明,洛梓轩黑亮的眼眸盯紧他,唇边,一抹势在必得的轻笑。他微眯了眼,忽然想起迟沐莹白如梨花的笑容,心里隐隐一暖,他微乎其微地点头。洛梓轩粲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佛寺的刺客事件,他虽知晓,却不知会突然出现另一拨黑衣人,而目标竟是梁迟沐。他看到她被抓住的那刻,突然想起那个混沌山洞里避雨的黑衣人,想起十二年前,那群黑衣人抓她炼药的事。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心猛然要被撕裂般,发疯似得追赶过去,却早失了踪影。

之后几日,他带了府里的亲信大肆寻找,然,那群黑衣人半点线索未曾留下,正当他在京郊找得焦躁不安时,洛梓轩派人告知他她已回宫。他急切地赶回宫,却又被阻挡在宫门外,那个眉目温醇的文弱书生拦住他,只道,梁妃有皇上照顾着,将军还是回府歇着为好。

他无奈,在府中仍是寝食难安,几天后,洛梓轩忽地宣他入宫。还是那个恢宏的大殿,不同的是明亮光线照透各个角落,洛梓轩面色有些阴郁地盯牢他。他微微皱眉,这眼神,敌对,却似藏留着浓浓醋意。许久,洛梓轩敛了所有情绪,笑得宽和道,今日特地传卿来,是为涠洲之事……他听得心不在焉,只想知道他的小沐儿是否安然无恙,直到听到对面没了声音,他忙回道,谨遵圣上旨意。然后,犹豫半晌,抬头问道,不知,梁妃……?

还未成句,洛梓轩忽地变了脸色,满满的阴霾挂在眉梢。他亦感觉有些不妥,住了口,只听得洛梓轩又道,将军此刻还是多挂心涠洲之事!再不多言,只唤徳禄送他出去,脚步还未跨出殿门,背后又传来洛梓轩阴冷的声音——人言可畏!他的动作立时僵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连阳光照在身上,他亦觉得阴冷。

他永远不会知晓,回宫后的第二日,他的小沐儿因体内毒药发作,痛得那样纠结,洛梓轩在她身旁软语安慰着,她却只哀哀地唤着‘昊哥哥’,虽然洛梓轩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否喜欢她,但她的那声呼唤,还是让他感到极度不舒服,胸腔闷闷,此刻又听上官昊提起,更觉一股怒火冲至头顶,连之前自己故意抛出梁迟沐这颗棋来拉拢上官昊都已忘记。

到了朱雀门,早已久候在那儿的文渊拦住他,笑容诡秘地问,你是否愿意见见梁迟萱?

梁迟萱,梁迟萱。这个名字早已湮灭在他的记忆里,此番提起,却又浅浅地唤醒了些什么。他茫然地看着文渊,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那一张虽泪盈于睫,神情却极为倔强的清丽脸庞。他想,他是该问问梁迟萱当年为何要固执离去,逼得他离京,让梁迟沐无奈入宫。

然,见到梁迟萱时,却什么也问不出口。她依然是当年那个笑容温婉的女子,眼角那滴朱红泪痣,如火般灼痛他的眼睛。他忽然怔住,梁迟沐与梁迟萱的脸交替在他眼前闪现,粉红杏花下,他禁不住大片大片的回忆从前。梁迟萱只是笑,眉毛弯弯,晶亮的眼眸里却隐隐埋着清冽寒光。

然后,梁迟沐出现了,她那么大声地质问她,他似还沉侵在回忆里,回忆那年他与梁迟萱郊外踏青的情形,所以他有些不满地唤她,以为他们还是十二年前的彼此。

梁迟萱说得对,这么多年了,杏花虽仍旧开得娇艳,却已不是当年的杏花了。

原来,早没了从前。

上官昊惆怅无比地看着渐渐消失于他视野里的小沐儿,唇角,忽地泛出一抹苦涩的笑。其实在洛梓轩对他说‘人言可畏’时,他便应该明了,这轩盟国最年轻的帝王,许是已喜欢上他最痛恨的梁妃了。他的小沐儿,只要绽放出当年杏花树下那样清浅的笑容,眉目生辉的模样,必会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那样清暖如莹白梨花一样的笑容啊,以后,便再也不会属于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