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一片沉寂,没了她的影子,她的味道,寂寞得可怕。 他立在窗边,浅淡金光笼罩全身,却更显得寂寞。 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抓紧窗棂,太过用力,指尖有些发白。 阳光下的侧脸弧度是森寒阴冷的,一条浅淡的疤痕狰狞的横亘在脸上——与梁迟沐颈间的伤疤一样昭示着伤痛——他的视线一直纠缠在窗外院子里大朵大朵盛开的火红海棠,然后整个身体慢慢变得僵直。

那天,那天,她就是这样一剑决绝地横过脖子,潋滟的血花在刹那染红他的眼,他还处于极度震惊时,她居然又如同翩跹起舞的蝴蝶以凄绝的姿势跳下去!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都灵魂都快痛得抽离。

“不!”不要这么对他,他只是爱得失了方向,失了理智,请不要这么惩罚他!

……

他是纪皇后唯一的子嗣,因是嫡出,所以一出生他就是轩盟国最尊贵的太子。 太子延,这个称呼一路荣耀的伴随他至六岁,六岁那年,纪皇后薨逝,他成了无母的孩子,尽管有着‘太子’这一身份在,但是没了后宫母妃的保护,再加上,父皇日益对梁淑妃的宠爱加深,宫里的人亦是见风使舵的好手,都以为他这东宫太子之位定是坐不稳当,所以伺候便不再如以往的恭敬小心,反而是敷衍塞责。

纪皇后在世时,曾告诫过他,在表面繁华内在腐烂的皇宫里。 若是没有权势,没有依kao,就只能将自己变成微小地尘埃,或是积攒力量,等有朝一日,将自己变为人上人,或是碌碌无为。 就此卑微小心的走完一生。

他是野心勃勃的,是不甘就此埋没的。 躲在东宫日夜读书练剑。 出席一切重要场合时,不出任何风头,做最本分的太子。 一年后,专宠的梁淑妃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有些急了,不知使了怎样地手段居然让父皇同意将离常在的孩子——皇八子洛梓轩——送去西霞宫让她抚养。

那个年仅三岁地孩子,很会讨得父皇和梁淑妃的欢心。 纯真撒娇的模样甚是可爱。 而他只见了他一面,便看出那孩子眼底暗黑的光。 他在心里轻轻的笑,原来宫里的孩子都不简单,离开母亲后,所有的疼痛都要搁在自己地心底,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双手握住了权利,才会握紧了自己的人生。

天启三十八年。 他十岁那年,父皇驾崩。 他以为自己终熬到尽头,会成为轩盟国最年轻的帝王。 却不想,国舅梁林夏与梁淑妃早布了阴谋,勾结风凌国,在他即将登基前日的宴会上。 发动宫廷政变!

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因为之前太平顺,平顺的处理好先帝的殇逝,平顺的让各大臣准备好让太子延登基地一切事宜,梁家人平顺的都没有流lou出一丝反叛的情绪——

所以他放心了,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安然的参加宴会,安然的看着一派平和地景象,直到那个晶亮眼眸里有着俏皮笑意的小女孩站在大殿中央,摇头晃脑的吟唱着。 蒹葭苍苍。 白lou为霜时,他的心猛然震动一下。 那应该是被父母呵护得极好的女孩。 她眼里的纯真是孩童应有的无忧无虑,她唇边的笑容如同莹白梨花,清清淡淡,却又暖意融融。

她像极他六岁前的样子,因为父母疼爱,所以他们是最幸福的孩子。 漆黑地双瞳里有点点光亮悄悄地泛上来,唇角还未牵扯开,一支羽箭带着凌厉的气势朝他横扫过来,彼时他地视线还流连在梁迟沐的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幸好他身边的侍卫机警的拉他一把,才险险避过。

这个血色的夜晚在他的记忆里埋得那么深,除了他由一个太子之尊变成魔昙门的阶下囚外,还有那朵梨花似雪的清甜笑容。

十五年,他在地狱似的魔昙门里终于挣扎过来,阴鸷挂满心,漆黑的双瞳里埋满嗜血的因子,只有当他想起那清暖的梨花笑容时,眉目间的阴郁才会稍稍淡去,有些细碎的光点会浮动在浓黑的瞳仁里。

掌权魔昙门后,才知道梁林夏与魔昙门的牵扯那样深。 梁迟沐六岁那年,魔昙门毒药组的人抓了她,只为试炼他们最新研制的药——五毒花,这种药一旦练成,就可让杀手们更加臣服于魔昙门。 五毒花里面放置了许多毒花毒草,曼荼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如果混合成的比例刚好,它可以控制服下此药的人的心智,没有解药,只有在发作时,服下止疼药丸,但若是发作的次数多了,性命自也是难保。

这药的配制极其困难,而魔昙门自也没有那么多杀手用来试药,所以便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小孩子,或是孤儿,或是小乞丐,或是京郊农民家的孩子。 抓梁家姐妹,只为给梁林夏一个教训。 那个血色夜晚,若不是魔昙门的杀手早早刺杀了京城统领,让皇家御林军一时群龙无首,梁林夏筹谋许久的政变怎会如此轻易的得逞?然而,政变之后,梁林夏的权利越来越大,对魔昙门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更企图让军队剿灭魔昙门!

所以当年的魔君大人很生气,下令抓梁家姐妹试药。 梁林夏后来之所以能顺利的赶到山头,找到梁迟沐,破了这起让京城人心惶惶的案子,也因为他亲自书信魔君大人,允诺了许多好处,魔君大人想着就此与梁林夏撕破脸皮也不太好,何况他手里还抓着太子延,带着深不可测的笑意应允了他。

梁迟沐因而被安然送回。

然而,这一切。 当年身处魔昙门的他并不知晓,那时地他,正如野兽一般被训练成魔昙门最优秀的杀手。

他的幼年时期是在阴谋遍地的皇宫里度过,少年时期是在血腥杀戮中度过,所以十五年后,他变成城府极深,黑眸掩盖所有情绪的魔昙门门主。

然后华丽的轩盟国皇宫。 在他的记忆里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

还有当年盛开在混沌皇宫里的莹白梨花,他等了她十五年。 想了她十五年,当初含苞待放地花骨朵如今也应该是绽放得娇艳的优昙繁花。

他带着这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欣喜心情去了京城,然而皇宫里,遍植海棠花的梁沐宫,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果然长成倾城的模样,但眉梢眼角却挂满煞气,大大的眼睛毫无生气。 整个人老气横秋地模样。

彼时,他已知道上官昊的存在。

他躲在暗处,握紧了拳头。

时机未到,他不可贸然行事。

当梁迟萱突兀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眼前一亮,心里告诉自己这样漫长的等待就快结束。 他吩咐文渊将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碧玉坠子做了个仿品交给梁迟沐,他用梁迟萱做饵,一步一步地逼出梁迟沐年少的记忆。 逼出她忘了有关他的记忆。

当然,最重要地还是,时机已到,他要洛梓轩知道,要梁家人知道,当年的太子延还生气勃勃的活在这世上。 那碧玉坠子,是最好的证据。

他在元泰楼外,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贪婪的凝视着二楼窗户旁那清丽地侧脸。 后来她一阵风似地朝他跑过来,他知道她要找的是谁,在她快要接近他时,他伸出了手,她薄凉的手指一下子穿过他温热的掌心,带着薄薄的清香。 那时的她脑子里应该是混沌的,竟然没看清自己到底拉了谁。只顾着疯了似的往前跑。

那片粉嫩的杏花林。 在她十二岁生辰时,他已踏足过。 他用幽幽箫声吹奏《蒹葭》,送去对她生日的祝福。

她没出声,他亦没出声。 许久,她哽咽着问他,昊哥哥,漂亮么?

只这一句话,几乎让他全身僵硬,虽然知道她心底住着那个人,但此刻听来,心里还是止不住地不舒服,用力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微微笑着,慵懒地语调,勉强入得眼,不过,对本公子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看美人。

她的脸红了红,让他失落万丈的心骤然有温暖回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他一早就要对她的承诺。

当天夜晚,他带着她出宫,在陌上观花的郊外,萤火虫快乐飞舞的星空下,她曼妙的舞姿,晃花他的眼。 让他差点忍不住告知她关于他的所有。

终于是在湖心亭里相互遇见彼此。 那时,他坐在白色纱幔飞舞的亭子里,轻押一口酒,看见她在细密的雨丝里漫步过来。 她的婢女挑起纱帐,她微蹙的眉头,诧异的神色悉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看着她,只轻柔的笑,小美人,我们

她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甚至还是怒气勃勃的样子,不知道凌月悠同她说了什么,她的秀气眉毛纠结得更加厉害,然后恶狠狠地呵斥了她,转身要走,他一急,慌忙拉住她的胳膊,她的身子单薄得厉害,只这么轻轻一拉,她竟就倒在他的怀里。 他的心立时跳得厉害,将她满满抱入怀的感觉是那么充实。

后来,凌月悠轻轻歌唱时,她忽然一派恍惚,眉目间陡升出几丛悲戚,接着就听到她缓缓地吟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玲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那时的她,是想起与上官昊的初见,还是与他的呢?

后来后来,他发现上官昊从她的生命轨迹里渐渐远去,而洛梓轩却又慢慢地住进她的心里,一下子慌了神,他做了那么多,她却仍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故人!深夜带她去上官府,让她亲眼看见她心里所纠结的两个男子。 到底是怎样算计她,让她成为洛梓轩阴谋夺权地棋子!

他一直以为洛梓轩对她真的只存在算计,毫无感情,却没想到那日,他竟然将象征后位的碧玉簪子给了她。 看着她的眼里,也忽然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然后他再也无法等下去了,原本是吩咐梁迟萱带她离宫。 却没想到洛梓轩适时来了梁沐宫,逼得他现身。

过去的。 现在的,将来的,纠葛他们细细地谈。 即便他对洛梓轩有怨愤,但他们真正地敌人却是梁林夏,诚如他所说,这江山,只姓洛。

最后。 他不知道洛梓轩为什么会突然说一句,你等了那么多年才开放的优昙繁花,你害怕她早被别人摘走,就狠心下了这等血蛊——

他看到梁迟沐地脸在一刹那瞬间变白,他慌忙地呵斥住他。 喂梁迟沐吃这优昙蛊确实因为他自己已经感到他的小沐儿离他越来越远。 优昙蛊是五毒花的衍生,当初魔昙门一直未将这五毒花炼成,是他偶尔一次在南疆执行任务时,听说当地有一种蛊虫也能够控制人的心智。 于是便使了些手段,将它们带回魔昙门。 不多时日后,优昙蛊炼成,他拿着那枚乌黑的药丸,想起梁迟沐面对他时木然的神情。

他的小沐儿果然是心肠软软地女子,她看见他满心的忧伤。所有的质问都问不出口。 在他承诺祈福仪式时,宫里的梁妃一定会是她时,她便安静的随他待在魔昙门。 他从来都嘀咕了梁迟萱和阿香梦魇在她心里的位置,风凌国左晟扣住她的喉咙时,他恨不得杀了自己,若不是他自私的将她带到这里,她急不会被左晟抓住。 那时,他看着她空洞,麻木地,仿佛没有灵魂的轻笑时。 他的整颗心疼得都快裂开。

洛梓轩温柔的抱着她。 带她离开,他没有做任何的阻止。 十长老那一击击在他的胸口。 让他多日疯狂地理智渐渐回醒一些,以为牵扯出她以往的记忆,她会记得当年那双拉住她的小手,给过她的温暖,原来却不是,他更深的伤害了她,阿香的梦魇,梁迟萱的突兀出现,让她,接近崩溃。

那段时间,他再也不敢再轻易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就站在梁沐宫的廊下,忧伤满满地看着她。

心里一声沉重地叹息。

祈福大典,洛梓轩将她推到这场政变地风口浪尖,让她变成梁家罪人。 他以为她一定会对洛梓轩生出无数怨恨,因为梁迟萱当日对她的背弃太过深入她地记忆,对于背叛,她是恨透入骨髓里的。

带她离开皇宫,以为能带给她幸福温暖,却不想一路上,她对他的百般示好视而不见,一副冷漠的样子。 夜里,他轻拥着她入睡,一夜光景里,她的身子都是僵硬的。 终于有一晚,她低低的,哀哀的唤了句洛梓轩。

这声音刺疼他,所有的阴郁爬满眉间。

为什么?为什么?!他究竟有什么好,利用你,再抛弃你,让你成为梁家的罪人,你却还心心念念的想着他?!——你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唤醒你遗落在记忆的温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些天,你待在我身边,我用尽全力想要给你温暖,你却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念他?!小沐儿,你到底让我情何以堪?!

小沐儿,小沐儿,我们忘了他好么?

是他忧伤满满的声音,他的泪渗入她的黑发里,她却仍抽泣着告诉他,对不起,对不起。

小沐儿,你究竟对不起谁呢?你心心念念的洛梓轩他根本只当你是一颗棋子,梁林夏一被铲除后,他就迫不及待的让凌月悠进宫,他的心里,真的会有你么?

小沐儿,只有疼痛,才会让你安静的留在我身边对不对?只有疼痛,你才会想到依赖我对不对?只有疼痛,才会让你永远不想离开我对不对?

优昙蛊发作时,疼痛那么厉害,她都不愿向他屈服。 看着她疼得满脸煞白,弓着身子的痛苦模样,他不是不心疼的,可是,他如果放手,便再也抓不住她了。 所以他每日只进房间一两次,其余时间他待在房门外,脸色苍白,匕首刺穿手掌。

他和她一样的疼痛。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她的脸上依旧写满倔强,他害怕了,害怕他的小沐儿带着决绝的姿态离开他。 纵然他曾说过,他绝不会再让她离开,死亡,亦然。

连夜派人去京城召梁迟萱过来,以为她会帮自己说服小沐儿,但她却狠厉地告诉他,她一定会带她离开他。 那样狠绝,即使他抬出东方邪,都不能动摇梁迟萱半分。

梁迟萱说他疯了,她说得真对,他确实疯了,才会那么对他的小沐儿,让她疼得满心纠结。

终于终于,在潋滟的妖冶的血色红花威胁下,他放她离开。 临行前的夜晚,她似乎睡得很好,梁迟萱在她耳边念叨许多,关乎梁家,关乎皇宫,关乎东方邪,她一直都没反应,但当梁迟萱提起他时,她的眉头便狠狠地坍塌下来。 他站在房门外,疼得没了声息。 后半夜,他站在她的床边,用眼神描摹她的轮廓,从今以后,他大概只能在梦里才能与她相见,一念及此,所有的忧伤倾泻而出,包裹紧她,而她,没有丝毫察觉,她对他,果然再无半分眷念。

她一路北上,回宫的决心那样坚定,他在她的身后,灵魂被抽去,行尸走肉一般。 第一天,她走了整整一天,即使鞋子染上点点血花,她依旧没有停下,曾经多么金贵的小沐儿,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这一切,都怪他!

她疲累的昏昏睡去,他拖下她的袜,细心的为她上好药,再用白色布条缠好。 亲自去车行替她雇好马车,她却不领情,罢了,他一早就该知道她的倔强。 到了荆州地界,他吩咐跟着她的手悉数回了魔昙门。 他知道,洛梓轩已逗留在荆州许久,若不是他吩咐手下刻意制造许多虚假的线索,洛梓轩早该找到她。

亲爱的小沐儿,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么?

可是我是那么的不甘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