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军团的大军在沉沉的暮色下沿着闪特的王都大道辘辘南行,丹西亲自带军断后,库巴、罗米和贝叶在他身边并辔而行。

“贝叶先生,佩罗会追来吗?”库巴仍然有些怀疑。

“放心吧库巴,佩罗的脾性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他虽然心计歹毒,但在军事上最大也只曾当过万骑长,尚没有真正指挥过大规模的全局性战役,我看也是一个纸上谈兵甚于实际作战的的主。”贝叶不屑地撇着嘴回答道。

由于他身材瘦小,因此丹西特意送给了他一匹矮脚马,方便其上下。这匹马外号“小不点”,属从詹鲁进口的山地战马品种,虽然个子矮小,却是马中珍品,耐力惊人,适于长途趋驰,柔韧灵活,能在崎岖的山道上奔走如飞。

当然罗,这样方便倒是方便,但本来形象就不佳的贝叶,加上这匹马的映衬,与猛虎军团那些身强体壮,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官兵们相比,显得更加细小纤弱了,以至于罗米等一些军官私下里戏称为他是“小孩骑在狗上作战”。

从心底里,这些军人尤其是罗米及其属下军官们,对于贝叶这个曾经指挥曼尼亚城下反击战,杀死过杰桑及其手下勇士的小矮子,是相当怨恨的,而贝叶的不佳形象则更加加剧了他们的反感,只是囿于领主丹西的威严,他们不敢公开表露或发作。

丹西此时病恹恹地伏在苦蛙身上,怀里搂着个小手炉,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穿上了特制的大皮袄军服,搂着手炉的他,夏季清爽的微风仍令他有些哆嗦。从形象上看,他和贝叶君臣二人倒是颇为般配,不像是指挥大军作战的君主与谋臣,反倒似两个落魄的小本生意的商人。

猛虎帝国时期的不少宫廷诗人和御用文学家都曾用诗词歌赋热烈地咏颂过先帝在开国战争时期的勇武睿智,在他们笔下,丹西永远都是那种力拔山气盖世,跨下猛虎,掌中神兵的威武神态,手下的将军们勇武坚毅,谋士们清朗俊秀。不过从今天的情形看,除了将军们,其他的一切都与他们的描写大相迳庭。

“啊挈!”丹西打了喷嚏,有种不祥的预感罩上了心头。他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小瓶烈酒,拧开塞子就往肚子里倒。

为了限制领主的可怕酒量,罗米等丹西的老朋友特地为他定制了这种小酒瓶,并实行每日限量供应的措施。他们担心的当然不是军需供给方面的问题。属下人心里明白,在这种非常时期,万一本方的领袖人物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来一次酒后胡行,将对战局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被迫嗜酒而非酗酒的丹西,自然也清楚手下人的良苦用心,也只好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制约。

血液里寒气稍稍舒缓了些后,丹西才叹了口气:“库巴呀,纽伯里和佩罗方面,其实不必过虑太多,即使咱们完全放弃这里,让他们去折腾,估计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我担心的是另外的地方呢!”

“嗨,领主大人,您又来了,”库巴宽慰着他,“我知道您担心威达那边,您都念叨了无数回了。不过咱们要赶去那边,至少也得花十天以上的工夫,这会儿我们除了默默地为他们祷告祝福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呢!”

“祷告?”丹西笑着转向贝叶,“这一点似乎咱们的贝叶先生最拿手哩。对了贝叶,咱们这一次以死亡峡谷兵败为借口诱敌,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呢!”

被丹西拿自己丑事打趣的贝叶,不由得脸上泛起红云,他尴尬地开脱道:“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想必即使威达将军无法战胜戈勃特,将他们挡住几天应该还是没问题的。猛虎军团的战斗力之强,我在做你们对手的时候就有过很深的体会,而威达将军指挥能力也不容忽视。另外,领主呀,有时祷告也确实有用,只要你诚心诚意就行。像我就是,上帝听完我的呼吁后就派古斯将军把我救出生天。我看这次既然库巴将军提议,就由他来主持一次盛大的祷告仪式好了,让慈悲的主理解我们拯救苍生的良苦用心,怜悯我们的苦难处境,赋予我军高昂的斗志,赋予我们克敌制胜的勇气和运气。”

“呵呵,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丹西笑道:“库巴,你看呢?”

“领主,我可是呼兰人,我们信奉的是自然界的诸多神明,跟各位军官们的信仰有所不同。”库巴连忙摆手,“我看,贝叶先生既然有那么成功的祷告克敌的先例,派他去主持这项工作才是最理想的人选呢!”

一行人正说笑间,侦察兵快马来报:“领主大人,曼尼亚城内守军出来追击我军,已在我方身后三公里处,正朝我们急速驰来!”

“嗯,果然来了。”丹西满意地点点头。他与贝叶、库巴等人对视了一下,缓声下令:“其他队伍照常前进,亲卫纵队随我迎敌!”

“***!季尔登,我日你姥姥的熊!”赤拉维在自己的营帐里咆哮着走来走去。亲兵们和手下将官都知道这位九羽将发起脾气时的可怕,曾有一个不识时务的五羽军官在赤拉维发火的当口跑去请示工作,结果被他双手撕裂成两半。有了这个先例,所有人都知道当赤拉维发火的时候该怎么做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所有手下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虽然躲得再远,耳朵里仍能隐约听到主将恶毒的咒骂和咆哮声。

当手下人都跑了的时候,赤拉维空空荡荡的大营帐里,除了火气冲天的赤拉维以外,仍然有一个人端坐在那里,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发脾气。这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身材修长却有些驼背,他面色焦黄,须发霜染,突耸的眉骨下是一双深陷的漆黑小眼珠。与全身兽皮的草原人不同的是,老者身上穿着是一身肮脏褴褛的布料袍子,他双手揣在宽宽的袍袖里,冷眼打量着大发雷霆的赤拉维。

此人名叫伊森,表面上是寄居于赤拉维处的一名门客,默默无闻,从不抛头露面。只有赤拉维的本人及铁杆心腹才知道,伊森是赤拉维的最重要也是最信任的谋士。不过,即便是赤拉维的那些心腹也不知道这个叫做伊森的神秘门客的真正来头,他们只知道伊森自称是中央走廊的库姆齐人,在几年前投奔了赤拉维,旋即成为其幕后的首席谋士。

脾气火暴的赤拉维其实是很难单独配得上“毒蛇”的称誉,只有加上了伊森才能构成一条完整的毒蛇。赤拉维是蛇牙,伊森才是毒腺。当然,这也能解答很多不知就里的人的疑惑,为什么看上去冲动暴烈的赤拉维,会有这么多深沉狠辣的毒计。

“季尔登确实是蛮勇乏智,不过今天这事,将军却似乎让他揪住了把柄了呢!”伊森的声音不高,嗓子也有些干涩,但对赤拉维的暴怒却有相当的冷却作用。

“哦,是吗?”赤拉维的口气有所放缓,“不就是得罪了一个闪特降将嘛,我军抓获了敌酋威达,本次作战的首功想必季尔登也夺不走了吧。”

“假如你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伊森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平冷,激动和兴奋似乎永远与他绝缘,“此事其实无关你与季尔登之间的军功竞争,而是在于闪特降将方面。在目前的形势下,降将希莱茨基的作用可能是戈勃特最为看重的。”

“一个降将,不至于吧……”赤拉维有些不信。

也确实,草原民族与农耕民族自古以来的隔阂就很深,中央走廊的人认为自己北边的那些恶邻居们野蛮残暴,丝毫不讲文明世界里规则与道义,而在赤拉维等草原勇士眼里,南边的中央走廊地区的人,也都是一些胆小奸诈,反覆无常的不可信任之人。即便开明如戈勃特之类的首领,也难免不持有这种观点。

这次希莱茨基率军倒戈,帮了本方的大忙,甚至起了扭转战局的作用。但是在草原人的眼里,这种背叛本族人的行为,却是战士最大的耻辱。按照草原上通行的战争规则,一个人可以因战败被俘而投降,只需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战斗,那么这种投降行为就属于可以理解的,不会受太多的谴责。随着草原上各大民族兼并战争的加剧,许多小的民族和部落,曾被沃萨、胡狼等大族整个整个地吞并,这也是沃萨族得以在戈连和戈勃特父子两代人里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不过,如果在胜负未分之际倒戈投敌,这种行为将受到几乎所有人的鄙夷与不屑。

因为草原战争中各民族几乎都是全民皆兵的动员方式,上阵的族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和邻居,无论受到什么诱惑,为了什么理由,背叛如此至亲之人,都是一种极端可耻的行为,背叛者一生都将永远打上耻辱的烙印,不仅受到本族人的唾弃,在新主人那里也难以受到尊重。赤拉维当面痛骂希莱茨基,虽然有些过火,但他自认为并无大碍,想来戈勃特也不至于抓住这种事情给自己什么处罚。

对于草原上的习俗和赤拉维的想法,伊森心里当然清楚,他淡然一笑:“将军认为这事没什么关系,我却认为事关重大呢!如今形势不同过去了,行事规则当然也会有所变化和调整。荣膺雄鹰可汗的戈勃特首领,他的心胸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揣度的呢!”

“伊森哪,别绕弯子了,有话就直说好了。”赤拉维坐下来,抄起一羊皮袋的奶酒就往嘴里灌。刚才的一通怒骂,也确实令他的嗓子有些冒火了。

“想来将军您也知道,戈勃特先生对于时机的掌握向来是令人赞叹不已的。这次南征,绝不仅仅是夺取财物那么简单,倘若那样的话,早几年的闪特诸侯要远比如今的猛虎军团要容易对付得多。他真正觊觎的,是闪特的土地。”

伊森的话让正在畅饮赤拉维差点没呛着。连连咳嗽了几下后,心智绝不驽钝,一点就透的赤拉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盯着伊森:“嗯,伊森先生,请继续说。”

“戈勃特先生隐忍了这好几年,等待就是今天的时机,而丹西的猛虎军团则为他创造了入主闪特的最佳的国际和国内环境。仅从希莱茨基这颗埋藏如此之久的棋子,我们对于戈勃特先生的良苦用心也能了解一些端倪。既然不再以掠夺者的身份,而是以主人的身份进入闪特,那么无论军政措施都会与以前迥异,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对自己将来的臣民──闪特本族人的笼络。希莱茨基和他属下的降将,不仅在军事上帮了我们沃萨人的大忙,而且很可能成为戈勃特先生表达自己政治意愿的一面旗帜。将军的行为恰好在这个关头上出现,善于抓住时机的戈勃特先生哪会放弃这种借处罚爱将表达决心的机会呢?”

“你是说,首领将置我的军供于不顾,严厉地惩罚我以取悦那些闪特小人?让我成为他表达政治意愿的工具?”赤拉维想了想,随后又坚定地摇着他那蓬乱的头道:“我不信。”

“信不信,自然随将军所愿,明天应该就见分晓了。”伊森对于赤拉维的反应并不在意,“想来将军对于首领过去赏罚分明的威严和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一直心中赞赏,出现这种想法当然是很正常的。不过哪,既然进入了中央走廊这片文明世界,就会有另一套规则,文明世界里的规则。这套规则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任何人任何事,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只是政治的工具而已,不是你操纵别人,就是别人操纵你,官场军界皆是如此。再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不懂得顺应潮流,与时俱进,将军以后恐怕要吃亏呢!”

刚才像狮子一样暴烈的赤拉维,此时比羔羊还要沉默,他双手抱头,默然无语。

伊森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道:“过去将军您一直与季尔登将军竞争功名,我也一直不曾对此出过什么主意,一切都由您自作主张。不过,现在这种时候,我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在我看来,季尔登只是一条听话的狼狗。跟狗斗,赢了也最多成为主人最信任最赏识的家畜而已。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得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得找准自己的真正对手。”

“伊森,”赤拉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从来不曾在战场上有过一丝犹豫和胆怯的他,声音里也不免颤抖起来,“你是说?”

“不,我绝没有劝您单独与戈勃特大汗为敌的意思,无论是武功才略还是心机手段,您都远非大汗的敌手,”伊森平静地接过话头,令赤拉维长舒一口气。

不过伊森话音一转,再度在赤拉维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但是,倘若借助外力,情况又变成另一回事了。将军的性格和才能,在草原上自然是如鱼得水,到了中央走廊这个花花世界中,却难以有什么好日子过。与其将来被动地去削足适履地适应新政策,不如现在主动出击,改变这一切。戈勃特先生自然是天纵英才,但中央走廊里新近崛起的丹西,同样是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两强相争,胜负殊难料定,不过却给了将军您自己掌握命运的极好的时机。”

赤拉维的脑部充血,从脑门子到脸上都变得彤红:“别说了,伊森,打死我也不会去学希莱茨基那种货色的!”

“我可没有劝将军学希莱茨基的意思,而是要您利用时机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伊森站起身来,“将军一时想不通,这不要紧,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地想通这道理。时候不早了,属下告退了。”

到了帐帘边,伊森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道:“对了,丹西手下的大将威达现在在我们手里,将军不妨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机会。”

伊森掀帘出去了,偌大的帐篷里只剩下赤拉维一人坐在那里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赤拉维才缓过神来,暴叫道:“来人!”

好一会工夫,一名亲兵才哆嗦着走进了帐篷里:“将,将军,有何吩咐?”

还好,这次赤拉维还算平静,叫那个亲兵心上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把俘虏威达给我押进来!”

“是!”如释重负的亲兵一面心里默默感谢月光神赐予自己的平安夜,一面赶忙逃离这个令人心有余悸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