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当头”的赞美辞,并没有由丹西和佩罗的部下垄断,至少有接近一半为别亚和纽那提统帅的人马所分享。

自从别亚发起进攻,猛虎军团对于城墙的猛烈冲击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无论是燃火的活动战车的冲击,还是凭藉着简易云梯的强行登城,无论是城上城下非常吃亏的对射,还是一拥而上的对城基的破坏,别亚的进攻野蛮粗暴,甚至带有自杀性质。

在很短时间内,就有三四千人被纽那提指挥的城头守卫部队打死击伤,失去了战斗力。

别亚看似非理性的举动并非毫无收获,疯狂的进攻,也造成了城防部队近千的伤亡,不过,更大的收获不是在伤亡上,而是在对敌军心理的影响。

连指挥守城的纽那提也不由得怀疑,曾在闪特东北战场上立下大功的名将别亚,敢于这样有恃无恐地狂攻,是不是因为佩罗已经被歼,而别亚则想在丹西的大军到来前夺下曼尼亚以捞取头功。

主将都如此猜测,那些不服管束的将官、估算个人与小集团得失的政客和心怀恐惧的民众,就更别提了。从死伤对比和军事角度看,别亚的进攻是非常失败,但气势之盛却令守城军民印象十分深刻。

大多数士兵和老百姓陷于眼前战场,既缺乏从整体上把握和分析战局的能力,又无法像指挥官那样有条件俯瞰整个战场,在他们眼里,猛虎军团的战士像不要命的疯子一样源源不断地朝自己扑过来,似乎永远也没有穷尽之时。

在这方面,别亚在人数对比上的优势就突显出来了,纽那提的万余将士守住四面城墙已经相当吃力,而别亚手里的兵力却足够他挥霍一阵子。这种场面的延续,使得一些别有用心或者不负责任的谣言,开始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曼尼亚城内扩散、在官兵民众中扩散。

“佩罗将军已经失败,全军被歼,丹西割了几万首级哩!”

“听说猛虎军团的这个跛脚别亚杀人如麻,好野蛮呀!”

“是呀,别亚说我们不开城门,就要血洗屠城,纽那提这么做,分明是要让大伙给他陪葬!”

“哎呀,纽那提这个混蛋哪,没有屁用,早先就是他丢了领地内的半壁江山,要他指挥,迟早会被敌人攻破城防的。”

“这个家伙不仅无能,而且心毒如蛇蝎哩!我听人说,纽那提在城破之前,会先杀掉大殿下和坎塔将军,另外还有洛丹将军和诺丁爵士。不仅如此,任何跟他们有一丁点关系的人,都会灭族九门呢!”

谣言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的传播速度比风还要快,流传范围比雨还要广,锁链式传播使得一切都呈几何级数增长。

更加奇妙的是,它还具有自我繁殖性,无论是别有用心者还是好事者,都会不断给它加入新的内容,使得一切有鼻子有眼,就如散播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

正常情况下,谣言并不构成太大的威胁,或者被澄清、或者自然消亡,如风一般来,又如风一般去。不过在特定的场合与情势下,它们累积起来,却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功用效果……

不想让人笑话自己跛脚的别亚,除非无可选择,否则从来都不愿意双脚着地。此时他跨在心爱的战马上,一边焦急地关注着战场的形势,一边期盼奇迹的发生,煞费苦心,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上苍总不会这么心硬,让战士们白白牺牲,让自己播下的种子烂在地里吧?

“报告将军,领主的侍卫官霍夫曼先生有急事求见!”

“有请!”别亚尽力保持平静,但心脏仍然免不了猛的一缩。

知道本方作战计划,分析过整个战局的他,自然明白丹西的处境,不过别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指挥风格,不然他抵达城下时就已经明白了战场局势,当时就会扭头回援,而不是猛攻城池了。

满身血污的霍夫曼上气不接下气地陈述完丹西的命令,不用想,别亚事先就猜出了命令的内容。不过霍夫曼此时的到来,也让他顿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回望战场,粗略估计此时伤亡已经超过了五千,就此撤军,会令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付出惨重的代价换来一无所获。可倘若继续攻城,又显然是置领主性命于不顾,属违抗军令的大罪。

“霍夫曼先生,您应该了解目前的战局,即便我军回援也并不一定能战胜佩罗的军队,只有攻破曼尼亚,才能彻底摧毁敌军的斗志,取得战争的胜利。”别亚琢磨着自己的措辞:“况且我军现在已经与城防敌军搏杀在一起,很难说撤就撤啊!”

“别亚将军!”救主心切的霍夫曼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他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您的难处我知道,可现在领主处于极度危急之中,早回援一刻,危险就能早一刻减缓!将军,我求您了!”

别亚沉吟半晌,进退两难的处境令他难下决心,脸上**的肌肉显示出内心矛盾斗争的激烈。

“唉!”他长叹一口气:“霍夫曼先生,请您能否再给我半小时……”

话未说完,急红了眼的霍夫曼弹身而起,利剑出刃,直扑别亚!

别亚身旁的卫兵也赶忙拔剑护主!

“住手!”别亚喝止住手下,任由霍夫曼寒光闪闪的长剑抵住自己的咽喉。

“别亚将军,请您即刻撤军回援!”急得满头是汗,有些紧张失度的霍夫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喊叫着。

攻城部队的总指挥所营帐前,压抑、紧张的气氛令人窒息!

别亚逐渐恢复了镇静,他望着脖子下的利剑,又看了看霍夫曼那炭火似的双眼,紧张得扭曲变形的脸孔,高声下令:“传令兵!”

“在!”

“命令全军将士,即刻撤……”

别亚扭头看着战场,“退”字却再也没有说出口。

所有人,包括霍夫曼在内,都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曼尼亚城。

城内升起浓烟和火光,城头的士兵们乱成一团,一些人习惯性地继续抵抗攻城部队的进攻,一些人拔刀转身厮杀,还有不少人扔下武器,像没头苍蝇四处逃窜。

在西南门,一些士兵们砍翻了城头的红色血玫瑰战旗,插上表示投降的白旗并打开了城门,城下猛虎军团的战士们在格雷厄姆的率领下一拥而入!

别亚期待已久的内乱,竟然在此时戏剧性地发生了!

在经历了持续的心理冲击后,谣言的威力终于显现出来。首先是一部分民夫和士兵因为斗志崩溃而弃职逃跑,纽那提派人追杀而引发了局面的混乱。

随后,坎塔、纽卡尔、洛丹、诺丁等人的旧部死党趁机作乱,为了救出故主,一些官兵攻打牢狱,导致局面彻底失控。

洛丹在升任军部机要参谋前长期担任西南门守将,他的旧部官兵在救出老首长后,在洛丹的示意下开城投降。城防坚固的曼尼亚,就这样在外有强攻,内有叛乱的情形下陷落了。

长久以来,关于曼尼亚城的陷落一直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话题,有人归之于奇迹,有人归之于巧合,有人归之于命运与上帝的安排。不过较为权威,令人较为信服和认可的说法还是来自呼兰战神柯库里能事后作出的评论。

丹西长期以来一直孜孜不倦地派人在曼尼亚进行着分化瓦解工作,来自猛虎军团和北方游牧民族的强力介入,纽卡尔、纽那提、坎塔等人对宝座都有所觊觎也有所凭恃,使得纽伯里故属领地里各政治势力分崩离析,山头林立。即便在战争最危急的时刻,各势力各集团间的争权夺利和勾心斗角也从未断绝过。

长期的政治角力和一日三变的动荡政局,使得军人和民众,尤其是军界士官阶层和行政吏僚阶层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投靠哪一方才好。惶惑、迷惘、朝不夕保的官位以及对外来强大武力的恐惧,成为心头的阴霾,一直挥之难去。仅仅是因为丹西的强大军队的进逼使得城内有重兵布防,加上纽伯里靠阴谋手段玩弄平衡以保住自身地位,才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不过这种平衡局面,就恍如用胶布粘起各块残片组成的瓷器,一碰就碎。一旦发生如今天的场景,主力大军出城未归,城防部队因外部压力而无法有效地履行镇压与监视职能,潜伏已久的矛盾就可能浮上水面,来一次总爆发。

唯一可以称得上奇迹、巧合、命运之手捉弄,就在于其爆发时机是如此的奇特,如此的富有戏剧性。

这就是传奇……

曼尼亚的陷落,并没有改变离城二十公里外猛虎军团亲卫纵队的战场处境,相反,这里的局势是越加困难和凶险。

第二场战斗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孤军奋战的猛虎军团将士们再次面对饥饿、疲乏与困倦的临界点考验,考验的标准则是能否躲过闪北军人的兵器。

辘辘饥肠加上连场血战,很多战士四肢麻木、体力透支,手上的武器开始不听大脑的指挥,砍杀推挡等动作也变得僵硬迟钝起来,王牌精锐部队的战斗力正在迅速地下降为普通军队的战斗力,甚至更糟,而且下降的势头难以遏制。

丹西此前亲自率领最后的预备队击退了索司的闪北精骑,保持了圆阵的完整性,不过这样剧烈的厮杀也使得他体内的病痛进一步加剧,全身都快要虚脱了。过快的体力消耗令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带军厮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撤离第一线战斗,将位置让给身侧身后的将士们。

就在丹西躲在战阵后方大口喘气的当儿,佩罗却亲自率领本阵主力部队杀至,圆阵正前方兵合一处的将士们几乎来不及歇口气,又得面对来势汹汹的敌方生力军,再来一场拚死抵抗的大混战。

丹西和贝叶站在战阵的中心环顾四周,原先厚实严密如铁饼的实心大圆阵,如今已经变成了空心的大铜钱,半径也缩小了三分之一,正前方还凹进来一块,粗略估算,伤亡已经过半。

倘若形势还没有什么改观的话,伤亡人员会以更快的速度产生,恐怕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全军覆没。

“领主,咱们还是准备突围吧!”贝叶的神情相当沮丧,不过还是得保持冷静以履行自己的参谋长职责:“援军估计等不到了。”

“等他们到了,恐怕也是来替我收尸了。”丹西苦笑着,旋即又有些恼怒:“妈,到底是霍夫曼还是别亚出了问题,我明明看到霍夫曼突围成功了,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别亚的轻骑兵集团?!”

“唉,世事难料,会不会又碰到什么了麻烦?领主,看来是我害了您啊!”贝叶面色枯槁,意气消沉:“这些年来,我虽然也是殚精竭虑,努力进取,可总是霉运不断,无论是跟着坎塔将军还是大殿下纽卡尔,都是如此。现在转而追随您,却仍然逃脱不了这失败的命运。”

“哈哈,哈哈,贝叶呀贝叶”危难关头,丹西却大笑起来,尽管嗓子有些沙哑,声音有些情不自禁的颤抖:“除了安多里尔,你是我见过的最佳参谋长。今天的失利是我指挥失误,你又怎么能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去呢?你虽然屡屡碰壁,可却百折不挠,危急关头每每能化险为夷,今天我还要借你的好运气突出重围,卷土再来哩!”

“来吧,参谋长阁下,”笑完后,丹西拍着贝叶的肩膀说道:“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商量一下怎么突围吧!”

尽管有些作秀的成分,但统帅笑看困境与失败的姿态,还是感染贝叶,他强行将烦恼暂时扔出脑海:“收起拳头打人才狠,为了保证突围成功,我看应该收缩防线,然后猝然反击,向各个方向同时突击,成功的概率会高一些。”

丹西看了看四周混乱的战场,摇摇头:“恐怕不行。你说的是正常情况下应采取的正确战术,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战士已经非常疲劳,仅靠一口气儿在那里死撑着作战。倘若一退,那口气一消,局面会不可收拾,根本无法组织起反击来。还是从各个大队抽调尚有体力的战士到这里来集合吧!”

贝叶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数百名精悍的战士就赶到了圆阵的中心。也难为贝叶了,在各处战场都非常吃紧的时候,凑出这不足千人的队伍,已经是所能抽调的机动武装人员的全部了。

当贝叶小声地跟几个中下层指挥官进行战术布置的时候,丹西却找寻出一个与自己身材相仿的战士,开始与他交换盔甲、武器和坐骑。

突围前的准备工作进行得细致而迅速,丹西和自己的替身也已着装完毕。作为丹西替身的战士持着乌龙神棍,骑在苦娃背上。

苦娃一开始还有些很不乐意,经丹西抚慰一阵才认可了背脊上的新骑手。丹西则穿上了普通战士的盔甲,换上一把普通的钢剑,跨在一匹黑色骏马上。他和其替身都戴上遮住面容的兜鍪,除非被俘,否则即使是站在近处的熟人也很难辨出真伪。

“整队!”

站在“领主”身旁的贝叶发出指令,突击队的战士们开始在各层指挥官的呵斥下开始列阵,其中就包括自贬数级,甘当一名普通战士的丹西。

突围队排列的是一个尖牙利嘴,前突后阔的楔形阵,主将“丹西”威风凛凛地立在最前方,而小兵丹西则由几名武艺高强的卫士环绕,淹没在队伍的中间。

战场的实际指挥者贝叶举起了帅旗。

所有突围队将士高举宝剑,提起缰绳,双脚弯曲,静候指挥官一声令下,就猛踩马刺,发起冲击!

战前的沉寂是令人神经最紧张的时刻,尽管这种时刻往往只有很短的时间,却也叫即将投入战斗的将士感到度日如年。

一旦冲击和厮杀开始,战士们往往能忘我地战斗,而此刻,即使最勇敢的老兵,思绪也难免被各种情绪所困扰,忧虑、焦躁、恐惧、不安等,都在被钢铁包成肉馅的重骑兵们内心中翻滚。

丹西早不是战场上的初哥了,不过仍然无法克制这些情绪在脑海中翻腾,尤其是对妻儿们的思念。直到此时,他方才体会到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心境。

以前的每一场战斗,自己不是在后方总揽全局,谈笑用兵,就是亲自率队冲锋陷阵。在后方进行总体指挥时,需要精确计算战场得失,揣摩敌手心态,预测战局发展,迅速作出应对决策。

士兵的伤亡,在指挥官的脑子里仅是一个数字的概念而已,高速运转的头脑光是应付变幻莫测的战局就已经够吃力的了,根本不容其他的思绪留于心中,更别提有什么闲情雅致去体会某一个普通战士的所思所虑了。

领军冲锋陷阵,往往是带领手下精锐部队给予敌人致命一击或者力挽狂澜以扭转战局,同样,那时自己心里头考虑的仍然是整个战场形势,此外还需考虑自己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如何以最佳方式最大限度地激发士气,振奋军心。

在这两种场合下,自己都是战场上的焦点,整个战局的发展和运行操纵在自己的手中。在那时,全军的存亡、对胜利渴望占据了整个身心,再无其他情绪的容身之地。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掩身于普通士兵们的队列之中,一切都不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自己只是整支大军战车上的一颗螺丝钉,只是战场上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所能掌握的只是手中的武器,所能影响的只是本人的生死存亡,双目中除了指挥官的令旗,就是前面战友的后脑勺。

尽管丹西知道自己安然脱身对全领军政的意义,尽管丹西明白会有得力武士在身旁默默地保护自己,但身临其境时,仍然抑制不住内心涌起的那股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卜前程的恐惧感,除了最亲的亲人外,对其余的一切都难以信任和放心。

丹西知道,战场指挥官会冷静地选择最佳的出击时机,以保证攻击达到最大的破坏力。不过,这丝毫不能影响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感到等待的时间是那么的漫长、那么的难捱。贝叶举着旗帜的手仿佛定格在那里一样,总是不见放下,总是听不到他那破锣嗓子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仿佛是考验大家的神经似,负责指挥的贝叶却总是不见动静!

时光还在流逝,豆大的汗粒开始沿着丹西的脑门往下滴淌!

贝叶像一具僵尸般,干瘦的手仍然举着令旗,一动不动!

丹西狠狠地咬着牙关!

终于,令旗动了!

不过,令旗却非指示进攻的前指或下挥,而是取消行动的左右摆动,随之传入耳膜的是贝叶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领主!别亚的大军来援!”

猛虎军团亲卫纵队里幸存的战士们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战场上是一片欢呼。

在欢呼声中,防御圆阵中心的一声闷响是那么的微不可闻。

身虚体弱、精神紧张,被命运女神捉弄得在大悲大喜两个极端折腾了好几个来回的“小兵”丹西,终于一头栽倒在地,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