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西带著刻骨的仇恨挥师东进,他的目的地,大荒原上的破蛮冈上,也并没有闲著,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这天清晨,老军师安多里尔正在中军大营的厅堂里饮酒,不仅自己喝,还要把凯鲁和罗格两个小辈拉上作陪。

可怜的两个陪酒男侍,除了饮酒外,还得耐著性子听老头儿吟诵他的歪诗,让耳膜陪著味蕾一块受苦。

“军师大人。”既然老头儿的嘴似乎没完没了地念酸诗,凯鲁乾脆主动出击,引开话题:“巴尔博说飞天大将军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派它们出去侦察一番了?老待在军营里,夫妻俩都有些闷得慌哩!”

“那对恩爱的孩子可真勤快,比你们两个连酒都懒得喝的臭小子好多了。”安多里尔打著酒嗝:“听说它们是被可恶的秃鹫们咬伤的?”

“是啊,巴尔博说是秃鹫们干的坏事。”罗格接话道:“我们听说啊,草原上有个鸠蛮族,善养军用秃鹫进行侦察。这些天,我特地仔细观察,老看到我们的军营上有成队的秃鹫们在盘旋呢!”

“这可不好。”安多里尔也放下酒杯沉吟著:“我军动向岂不是被蛮子们看得一清二楚?金雕夫妇出去侦察,岂不是也有危险?”

“对呀,军师大人,您可得想个办法才成。”凯鲁说道。

“嗯,我会考虑的。”安多里尔咂巴著嘴皮。

几个人正说话间,穆斯塔法冲了进来:“军师大人,有您的一封信!”

“哦,给我看看。”

安多里尔撕开信封,拿出一封信和一串项炼。

老头铺开信纸扫视一遍后,才沉声问道:“送信人在哪?”

“不知道。”穆斯塔法摇头道:“我走进我军会议室,就发现这封信放在了会议桌上。”

“除了你,今天还有谁进过会议室?”

“没有。今天还没有开过会,其他士兵也还没人进去打扫,我应该是第一个进去的。”

“这样啊!”安多里尔抿上嘴,陷入了沉思。

“军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凯鲁等人到底年轻,忍不住出声问道:“该不是哪位贵妇人送来的情书吧?还有项炼做定情物呢!”

“还没开过壶的愣小子,也敢跟我这有几十年爱龄的老头子开这种玩笑?”安多里尔撇撇嘴。

“那就念出来嘛!”罗格跟著起哄道:“我就不信,这么神秘方式送达的书信,还带著体温的项炼,不是哪位老奶奶送来的情书,又会是什么?”

“呵呵,臭小子们,告诉你们也无妨。”安多里尔无奈地耸耸肩膀:“一个叫伊森的家伙约我今晚在毛头冈面谈,而这串项炼,则是取

自威达身上的信物。”

“这个伊森是什么人?”

“快把那串项炼给我看看!”

罗格和凯鲁几乎同时嚷道。

“伊森,”安多里尔一边回忆过去所搜集的情报,一边将项炼递给凯鲁:“大概是沃萨大将赤拉维养著的一个门客吧!”

素来低调行事的伊森,几乎毫无名声,猛虎军团的情报网能挂上他的名字,已经是相当不错了。不过安多里尔所知道的有关此人的信息,到此也就是极限了。

“确实很像是威达随身携带的那条项炼呢!”凯鲁仔细端详著手里的项炼,虽然非常熟悉,但这种项炼实在是普通,到处有卖,仅凭样子他尚难分辨真伪:“穆斯塔法,把你的剑借我用用。”

凯鲁和罗格随身带的都是战斧,所以厅里唯一的带剑武将只有胡玛骑将穆斯塔法了。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凯鲁用锋利的剑尖在项炼顺时针方向的第九颗珠子的珠底上轻刺五下,第七颗珠子珠底上刺三下,第四颗珠子上刺六下,随后,再轻轻一拧,旋开了第十五颗珠子,抽出一卷细细的纸卷。

所有人,包括安多里尔都不由得起身凑过来,几颗脑袋聚在一起看这张纸条上写的是什么神秘东西。

不过,他们大失所望,上面是一串串数字。

几颗脑袋聚而复散。

“三十五、二十七、六十六……”安多里尔心里琢磨,嘴里念叨著:“凯鲁,这是什么古怪玩意啊?!”

“呵呵。”凯鲁咧嘴一笑:“威达这小子,童年时玩的老游戏,想不到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言罢,凯鲁像一阵风一样扑出去。不一会儿,在众人的错愕中又冲了进来,手里还抱著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骑士。

这部是威达、凯鲁等童年玩伴,在秦的填鸭式教育之余,翻著自娱自乐,亏得凯鲁还随身携带著。

安多里尔不由得苦笑著摇头。

威达的这套密码传书的把戏是够绝的,即使有人能破解这串项炼的秘密,又有谁能想到,必须结合凯鲁手里的那本毫不知名的旧才能知道他说些什么。

“快点,把威达那臭小子的话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出来!”安多里尔已经坐回了椅子,重新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呵呵,我差点忘了,这个小子会缩骨**,可以随时逃命!”凯鲁一边对照著翻译,一边兴奋地手拍大腿:“他说这个伊森是个人物,不仅心计狠毒,而且还是个武功高手,比受伤前的丹西还要高出一大截。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师父秦的武功,这个老小子都懂!”

“哦?”安多里尔也不由得大吃一惊:“接著翻译,看看他是什么来头?”

“威达也摸不清这个老小子的底细。”凯鲁摇摇头:“所以他委托军师大人和丹西去搞清楚这个神秘人物是何方神圣,而他愿意在蛮子们的军营里卧底,继续为我军打探情报。”

“没用的臭小子!”安多里尔骂一声,饮口酒:“还有什么,继续说。”

“威达说这个伊森实际上是赤拉维的第一谋士。赤拉维跟戈勃特的关系很僵,想杀了戈勃特自己当老大。不过威达说,伊森这个家伙的背景绝不这么简单,他还自己偷偷在草原各族的巫师里发展势

力,组成一个带著诡异邪教气息的神秘组织。”

“哦?”安多里尔皱起了眉头:“还有吗?”

“威达说,请我们为他打探一个名叫卡拉曼的人。此人好像是哪国的将军,曾跟伊森交过手,武功也是匪夷所思的高。”

“卡拉曼?!”酒杯到了嘴边,又被安多里尔放下,老头儿此时已经不是疑惑,而是惊讶了!想了一会儿,安多里尔才重新望向凯鲁:“别愣著,继续翻译。”

“没了,就这么多。”凯鲁摊开手。

“把毛头冈的地形详图给我找出来!”不苟言笑的老军师,脸色变成了铁铸般严肃。

地图被迅速找来,安多里尔凝视著毛头冈一带,手指却像弹钢琴一样有节奏地敲打著酒桌。

几个小辈既不敢去打搅他,好奇心又让他们不愿就此离开。

“这样高的武功,当然可以无声无息地送来书信,但他又是何方高人?”安多里尔喃喃自语起来:“为什么还会牵扯出卡拉曼这个老冤家?”

寻思老军师已经看完地图,凯鲁忍不住趁机接话了:“军师大人,这个卡拉曼到底是谁呀?”

“卡拉曼?此人可是说来话长啊!”安多里尔彷彿想起了什么心事,神色有些黯然,目光有些空洞:“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国人。卡拉曼原本是在远东帝国和呼兰帝国之间的大荒漠里,打劫过往商旅的独行大盗。”

“一般的商队都有佣兵队护卫,盗贼们也是成团结伙地劫掠,但卡拉曼不同。他武功卓绝,心计毒辣,又极擅追踪与偷袭,更兼一手下毒使毒的恶技,往往一个人就能消灭整支商队。远东和呼兰商会曾联合悬赏三十万金币取他的头颅。可此人却依然纵横为害十数

年,直到他遇上了你们的师傅--秦。”

“师傅当年也像丹西那么贪财吗?”凯鲁又有些忍不住了:“赚了三十万金币哪!”

“你们这群小混蛋,跟著丹西那个臭小子跟久了,满脑子不是色就是财,就不会想想别的?!”安多里尔瞪了凯鲁一眼:“秦和我这老一辈人,可比你们高尚得多了。找上卡拉曼,秦为的是乌龙棍。”

“丹西手里的乌龙棍,其实经过了无数次换手,不知多少英雄豪杰为了得到这件神兵而丧命。为了参透乌龙棍的秘密以击败柯库里

能,秦找上了乌龙棍当时的主人卡拉曼。一番剧斗后,乌龙棍再次易主,而这个卡拉曼也不简单,身负重伤仍得以保命逃脱。”

悍匪遭到修理,大盗竟被抢劫,小辈们都兴致勃**来,忍不住一起发问:“后来呢?”

“此后卡拉曼就一直寂寂无声,不知去向,江湖传闻也极少。”安多里尔没好气地耸耸肩:“有一个版本的传闻是,此人后来投奔了柯库里能,但从来没有能印证过。既然伊森称他为将军,九成已经成了呼兰帝国的爪牙了吧!”

“哼,正面搞不过秦,睚眥必报的卡拉曼就投靠柯库里能,大盗从良,当起官来,欲借势复仇。秦一死,仇怨也就转到了丹西身上。”

想起宿怨,老军师的心里也微有点激动,话音却不免夹杂了些苦涩:“不过他在这种敏感的时候露面,恐怕对我们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安多里尔说完,小酒会上一片沉寂。

本来已经够乱的走廊里,又掺合进一个名声盖天的柯库里能。

这可是一颗足以改变任何形势的重磅砝码。

柯库里能的任何动向,都足以令猛虎军团重新检讨自己的战略。丹西和安多里尔谁都敢傲视,独独对这个人物,他们可没有任何把握,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接招的份量。

当然,现在判定呼兰帝国和柯库里能已经深度介入走廊纷争尚为时过早,但卡拉曼的现身,至少说明柯库里能已经开始插手猛虎军团与草原蛮族的战争,仅此一点,就谁都不敢小视其作用与威力。

“我看这个伊森也很可怕。”诡谲复杂的形势,罗格想破头也摸不著谱,乾脆说点眼前的急事:“连卡拉曼都被他打伤。他会师傅的武功,但来头我们却根本不知,军师的这次谈判,实在令人难以放心啊!”

“是啊!”凯鲁也深有同感地说道:“您是我军的主心骨,切不可以身犯险。要去,我和罗格一起陪您去,保护您的安全。另外,在毛头冈周围,也必须布下大批得力部队,以防万一。”

“伊森确实可疑,但我们也不可打草惊蛇。”安多里尔一边思索一边缓声道:“谈判就是谈判,又不是去打仗,搞那么大架式干什么?

消灭戈勃特,对我们有益无害。伊森跟卡拉曼有隙,对我们也非坏

事。”

“倘若伊森真有威达所说的武功,你俩同去也不一定能保护我的安全,反而有可能让他把我军核心决策层一网打尽。而且这个伊森是以文弱书生的模样伪装自己,你们要是过于紧张兮兮的,反叫他疑心我们是否已经知道详情。这样做,对于在敌营卧底的威达,也非常不利。”

“可是,军师……”凯鲁还想再说什么,话却被安多里尔截断了。

“行了,我已经决定了。今晚罗格做保镖,陪我去见这个伊森,穆斯塔法带一些骑兵到毛头冈周围布防,负责接应。人不要多,五六百就行了,千万不能惊动了戈勃特那些蛮子。”安多里尔看看凯鲁:“凯鲁,你和奎尔、穆斯塔法镇守军营。万一我出了什么麻烦,你

就接任总指挥一职,奎尔出任副职。记住,不论毛头冈发生什么事、出现什么情况,都要坚守军营,切不可派军队来救援,以免中了蛮

子们的奸计!”

“好了,都回去做准备吧!”安多里尔挥手叫几个将军级的陪酒男侍回去。

老头端起酒盅,开始沉思著独酌自饮。

毛头冈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冈,在大荒原上毫不起眼。

今夜月光皎洁,微风轻拂。安多里尔在罗格的陪伴下,不多时就攀上了冈顶。

伊森已经在上头等著了。

他端坐在一块洁净的石头上,风儿拂动他的衣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对面不远处,也有一块被拂得一尘不染的石块,看来这是恭请老军师坐的地方。

“请坐。”看到安多里尔上来,伊森淡淡地说道,做个手势。

安多里尔点下头,就毫不在意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罗格伫立一旁,抬眼细看伊森。此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武林高手。

两个老头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对方,谁也不愿先开口。

“信收到了?”毕竟是自己请人家来的,伊森先结束了这场比赛定力般的沉默。

“嗯。”安多里尔只能先装糊涂:“威达还好吗?”

“大汗将他赏给赤拉维将军为奴,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当中。”

“多少钱能换?”要装,安多里尔装得自是滴水不漏。

“今天不谈这个。”

“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有。”

“何事?”

“咱们一起铲除戈勃特。”

“哦。”虽然早知道此事,安多里尔仍扬扬眉,但他也不可能演得太过火太夸张,像旋即恢复了镇定般淡然回应:“为什么?”

“让赤拉维继任沃萨首领。”

“多大把握?”

“七成。”

“何时动手?”

“我会通知你们。”

“我方如何配合?”

“等通知。”

两个老家伙的对话简练平和,惜字如金。既不像老友聊天,更不像在讨论一件惊天阴谋,彷彿两个陌生人心不在焉地搭讪,谈著一桩不关己的无足轻重的小事。

“别的呢?”安多里尔像是搭讪完了,准备起身走人。

“有。”

信里头伊森可没什么多话。此时他也不得不多费些口舌,将曾对威达说过的那些话,用极简练的概括,用他那惯有的轻描淡写的口气重复一遍。

安多里尔可不像威达那么沉不住气,整个听完后,才缓声扔出两个字:“太贵。”

“不能还价。”

“取消预付条款,我答应你。”

所谓盟约,只在撕毁前有效,安多里尔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消灭了戈勃特,蛮族联军必然大乱,那会功夫,蛮子们不仅什么都捞不到,反而会倒贴。

“什么担保?”

“白纸黑字,加我的名誉。”

“不值。”

伊森对里头的道道儿当然也清楚得很。

“威达也是人质。”

本来安多里尔就想让威达打探情报,此刻正好找个藉口让他留在游牧联军军营,顺带还作为谈判的一个让步条件。

“不值。”

威达本来就是伊森手里的筹码,他当然不愿意接受这种担保条件。

看起来,威达可以随时逃跑,以及安多里尔已经通过威达的密报知晓了伊森的一些情况,对方并不知情。这是一种对猛虎军团很有利的信息不对称。

“你的建议?”

“还是钱可靠。”

“价码?”

“一百万。”伊森咬死了不降价。

“不值。”

安多里尔拿原话回敬。

一百万金币可不是开玩笑的,足以启动大型内政工程,足以供养一支大军。虽然伊森的建议极其诱人,可倘若他是个超级骗子,不仅被骗去巨额钱财,号称智者的安多里尔更会成为全大陆的笑柄。

刺杀戈勃特,完全是没谱的事,虽然伊森武功高强,来历神秘,但骗走百万金币跑路,倒也有相当的可能性。仅凭几句话就相信这个来头不明的老头,把巨额预付款交出,安多里尔当然不愿意。但一举消除眼前戈勃特这个重大威胁,老军师又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当然心内这么想,老军师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表情,只是以同样轻描淡写的口气,以对方刚刚说过的原话回敬伊森。

“值。”伊森掏出一个小匣子:“我有担保,万消丹。”

一按匣口上的搭锁,露出一颗黑乎乎的大药丸。

“不是戏言吧?”安多里尔道,淡淡的语气里却不免有些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