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河水波激荡,巨木堡杀声震天,自由军团磨刀霍霍的时候,北部主战场上的两支大军却依然故我,在大荒原破蛮冈一线悠闲地对峙,你不打我,我不惹你。不仅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连小规模的拚杀打斗也十分罕见。

一般而言,因为紧迫的战争生活夺走了思考的闲暇,普通士兵很少审视自身存在的意义。不过,一旦战争的节奏放缓,如现在般陷入长期的僵持状态,他们就有了思索的余裕。而对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位卑微的士兵,无论是谁,都不敢小视他们的智能。

一直没有大仗可打,几个月来都是小股部队甚至是单兵对战,经过长期博弈,两方的士兵们很快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除了写在纸上,明文宣示的军规外,军队内部、军队之间还存在着许多不宜公开,但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同的潜规则。

譬如,同态复仇规则。

僵持战局时的同态复仇规则,首先要求,绝不主动进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其次,一旦对方破坏规则,必须坚决报复--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敌杀我一人,我必杀敌一人,不能示弱,以杜绝敌人得寸进尺的念头。

猛虎军团与游牧联军均堪称劲旅,在目前状态下,谁都奈何不了对方。

因为这两支强悍的大军都严格执行同态复仇的规则,好出风头者必死、蛮勇者必死、个人英雄主义者必死,在无数活生生的事例教育下,这些规律深深地印入下层官兵们的脑海之中。

在获得勇士头衔的虚荣心与保全性命两者之间,大多数人都能作出明智的抉择。

这一规则被士兵们在战场上严格遵守,使得两军的僵持对峙,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宁静与祥和气氛。

猛虎军团与游牧联军各有其势力范围,不容对手逾越,一旦进入敌方禁地,无论有心无心,自然是格杀勿论。

除此之外,大荒原上还有极其广阔的公共地域。

在这些地方,双方的斥候队、巡逻队之间都保留一段合适的距离,绝不轻易向对方挑衅。

即使是一队人遇到了一个落单的敌兵,只要对方保持距离、恪守规矩,也很少有人会主动向他发起攻击。

经过数月的僵持后,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杀对方一人,执行同态复仇原则的对方,异日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杀己方一人。

既然自己是巡逻兵或斥候,就有遭到猎杀的危险,而排除这种危险的办法,就是不要主动进攻、不要惹是生非。

对于这些情况,各级军官虽然心知肚明,却都睁一眼、闭一眼。

多年从军生涯的经验告诉他们,士兵们如此做,也是人性使然,要赢得部下的爱戴,就不能视人命如草芥,让手下人拿着脑袋冒险,去做对战争结果没有什么影响的无谓牺牲。

最前线都这样,两边偌大的军营里头就更是轻松了。从军官到士兵都只得到一个命令--就地修整。

大营之内的战士们,除了养精蓄锐外,对峙双方还组织了形式多样的各种活动。猛虎军团进行仿真训练、军事竞赛等;游牧联军进行马术、射箭比赛等草原游戏,来打发这段宁静的时光。

当然,举办这些活动绝不只是消磨时间那么简单。

一方面,这可以训练战士们的作战技能,令其不致于因战场的长期僵峙而松懈生疏;另一方面,这也让壮小伙们旺盛的精力有了一个对外宣泄的出口,以减少滋事与内斗的发生机率。

平静的战争间歇期里,猛虎军团的伙房成为军营里最热闹、最繁忙的地方。

面包和肉类,猛虎军团的军需部门保证官兵们可以放开肚皮吃,但对酒类制品,却实行了限量供应。

一些控制不了酒瘾的酒虫们,不得不想出各种办法来解渴,而贿赂伙夫头和厨子,则是最快捷的方式。

除了金币之外,好酒之徒们还拿来了各色其他物什,如巡逻时打到的獐兔等小动物,捡到的蛮族饰物、兵器等,向厨子们进贡,以换取一瓶普通的麦酒。

对于目前的僵持状况,伙夫和厨子们是最高兴的,因为经常能发一笔小财。不过,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担忧与困惑。

偷卖美酒大多选择夜间进行。可是,几乎每天深夜,威达和凯鲁就会亲自带人过来巡视伙房,令私下交易者们,无论买方还是卖方,都胆颤心惊。

幸好,两位将军似乎都比较粗心,或者对这种小事并不在意,只要不是嚣张到敢当着他们的面进行买卖,一般都不予过问。

巡查一圈后,两人一般都会派人将数十头刚刚屠宰完,连内脏都未掏出的牛羊尸体,用特制马车拉走。

据有些巡逻兵私下传言证实,车队会将这些牛羊的尸体运进大营东北角一间仓库里。

这间仓库乃是军营里的禁区,周围用石灰划出四条白线,由领主的亲兵队严密把守,未持丹西领主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尽管仓库旁的空地上铺满石灰,还有些亲兵有意识地在仓库周围撒些香水,但有时候风儿刮过,站在仓库附近的人,仍然可以闻到仓库里传来刺鼻的腐臭味。

每到深夜时分,斥候队首领菲尔就会带人进入仓库。这些人一律戴着严实的口罩,套着厚厚的手套,拎上一个沉重的麻袋,然后纵马离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也许是曾在大草原上一个多月未曾洗澡,弄得对脏臭现象无法容忍的缘故,丹西这段时间对于卫生工作非常重视。

他连下数道命令,要求将士们搞好个人卫生,养成饭前便后洗手等好习惯,并多次组织军营内的大扫除。

道路两旁、营房内外都铺上石灰,可能孳生蚊虫、跳蚤、老鼠等死角区域,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伙房每日都供应生蒜、生姜、大葱等辛辣调味品。打着避免大热天中暑的名号,药剂大师厄尔布还配制了药水,分发各支部队,给战士们饮用。

药水中加入了糖浆,苦中带甜,味道不错,流汗后饮上一茶缸,相当解渴,很受大家的欢迎。

“蛮族军营有什么动向吗?”

时近黄昏,日头不再那么毒辣。丹西两边肩膀上各坐一个小宝贝,在贝叶和安多里尔的陪同下,一边散步,一边遥望对面敌营。随几人同行的还有由谢夫。

自从丹西归营之后,由谢夫就被调动到参谋部就职,住进了破蛮冈顶部一间单独的寓所,并时常受到丹西召见。

这一调动,对外宣称的理由也非常合情合理。大军僵持期间,照料和抚育丹虎、丹豹成为参谋部的一项重要任务,而在带孩子方面,“模范丈夫”由谢夫具有其他将官无法企及的丰富经验。

有人还颇有微词,认为由谢夫走“娃娃路线”从艰苦的前线挤进了既安全,升职又快的参谋总部,惟有身陷局中的由谢夫本人知道个中甘苦滋味。

“敌营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异动。”贝叶缓声答道。

“哦?”丹西皱起了眉头。

按厄尔布的说法,肉类在盛夏季节容易腐烂,蚊虫苍蝇等昆虫将成为疾疫传播的重要途径。而新鲜的肉类则不为所用,因为它们很快就成为荒原上豺狼虎豹等猛兽的美味。

故而一个多月来,猛虎军团每天深夜都要派人秘密把已经储存至腐臭的数十上百头牛羊,扔弃到蛮族军营周围,甚至偷偷投放到敌军军营内部。

虽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期待已久的瘟疫却迟迟不来,令丹西颇有些不耐烦,但又只能继续等下去。

“其他方面的情况呢?”踱了几步后,丹西继续问道。

“安德鲁外长送来密信,塔特拉什已然中计。”看到丹西心情不佳,贝叶适时地送上好消息,将安德鲁的密信递给丹西。

除介绍自己微服周游列国的情况外,安德鲁还详细讲述了呼兰帝国这次外交风波的过程。

帝**部参谋塔特拉什公爵近日带领二十余位万夫长以上级别的高级军官,联名向呼兰帝国皇帝瑟连陈情,要求趁群雄混战之机,进军中央走廊,不仅要恢复呼兰帝国全盛时期在走廊地区的故土,还要进一步扩展势力。

这道原本应该是只有当事人和皇帝知道的专本密奏,却不知怎的泄漏了出去。消息不仅在帝**官层广为流传,而且在民间也不胫而走,搅得沸沸扬扬。

赞成的鹰派人士欢欣鼓舞,反对的鸽派人士亦不乏其人,本是朝堂密会之事,反在江湖引发广泛争议。

各种有关的谣言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比如瑟连陛下已经答应了塔特拉什公爵的请求,比如呼兰帝国全境军队进行大规模调度、摩云关已经关闭商路且驻军进入紧急状态等等,不一而足。

惊悉此事后,走廊里的各国政府驻帝国首都什罕布尔的使臣纷纷涌向皇宫,要求觐见瑟连陛下。

走廊东部各国、各城主也都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在进行外交准备的同时,也同时开展军事行动,整修工事、加固边境、增加巡防。

有几个对呼兰人入侵尚心有余悸的老城主,甚至惊惶不安地下达了全境总动员令。

面对汹涌而来的抗议浪潮,瑟连陛下、图克拉祖等人除了好言抚慰外,为平息这次风波,瑟连还发布手谕,撤掉了塔特拉什公爵的军部大臣一职,参与上书的军官全部给予降职处分。

图克拉祖宰相亲领圣命,成立了项目小组,调查这次上书事件的背景,以及给皇帝的密摺上的内容为何会泄漏出去的原因。

“安德鲁这小子干得还真不赖哩!”眯眼看完信件后,丹西将信递给酒鬼军师,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瑟连看似文弱,做起事来倒也颇有祖上雷厉风行之遗风,对军中的四朝元老塔特拉什,竟然说撤就撤。”安多里尔看完不由得掩卷道。

“可他虽然平息了周边国家的怒火,但各国内心的芥蒂,却无论如何也是消除不了的。”贝叶笑道:“无论瑟连进行多少次庄严的保证和承诺、无论呼兰帝国怎样惺惺作态,呼兰人过去在走廊地区犯下的暴行,很多人依然记忆犹新。二十年的时光,还远远做不到把痛苦记忆从走廊民众脑海中洗去的程度。”

“呵呵。”丹西也笑起来:“呼兰人越是装出一副昔日强盗已经彻底从良的模样,咱们就越要揭他的皮!”

“我倒是越来越感到瑟连和柯库里能背后居心的可怕。”丹西和贝叶等年轻人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安多里尔却皱起了眉头:“塔特拉什也许只是一个老派的呼兰军人,不懂政治之玄奥,但柯库里能、瑟连等人如此能忍,其肚子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咱们绝不可掉以轻心哪!”

说起对呼兰帝国的了解,猛虎军团里当属安多里尔最为熟悉。

他年轻时就出任呼兰帝国死对头摩里王国的大臣,加入猛虎军团后,虽然每天都要处理无数紧迫的军政事务,但对遥远的呼兰帝国的局势,却从不忘关注,对昔日的仇敌柯库里能更是念念不忘。

“哼!柯库里能又不是神,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弱点咱们就有机会。”贝叶这位年轻的谋士远没有酒鬼军师那么忧虑。

“由谢夫将军,你怎么看呢?”

当两位主要谋臣的看法发生分歧时,丹西一般都会变得非常谨慎,尽量多听取各方意见,以便集思广益。由谢夫的多重间谍身分,也使他在这个问题上确有一定的发言权。

“呃,我觉得……”正用树枝和草叶给丹虎丹豹编织成遮阳帽,戴到小家伙们头上的由谢夫不由一愣:“我觉得,两位军师的意见都有道理。”

虽然不忌讳当着由谢夫的面讨论军机大事,但核心机密,比如向敌营偷扔腐尸等,丹西基本上不让他知情和参与,更不用说征询他本人的意见了。

此刻丹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问话,谈的又是极其敏感和重要的话题,由谢夫也有些难以作出判断。

“说了等于没说。”丹西不依不饶:“总该有一方的意见更加合理一些吧?!”

“柯库里能确如安多里尔军师所言,机心毒辣,任何时候都不可小视。不过,贝叶军师说的不错,一旦与呼兰发生正面冲突,咱们也不必害怕。”

由谢夫继续玩太极推手,丹西亦只能苦笑摇头。

“领主的看法呢?”安多里尔不由问道。

“柯库里能再神奇,呼兰帝国也远在千里之外,而戈勃特却是眼前一块难以撼动的挡路巨石。两相权衡,我自然更关注当前的要务,而不愿意为千里之外的缥缈威胁而终日忧思。”丹西也学着由谢夫那样不置可否:“柯库里能这条老狗喜欢躲在黑屋子里头算计,就让他去算计吧!咱们先把戈勃特收拾了再说!”

君臣四人各怀心思,在斜阳下无言而行。

惟有丹西肩膀上的丹虎丹豹兄弟俩,争相戴上由谢夫叔叔编制的小草帽,“咯咯”地笑个不停。

“鲁道夫将军,丹西那个兔崽子已经安全回营。”戈勃特冷笑道:“您到这时候才把那条秘密岩洞的事说出来,未免有些晚了吧!”

“我对大汗可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鲁道夫额边偷偷冒汗,但仍强作镇定,不露怯色。

虽然鲁道夫曾背弃丹西,但丹西在派人前往蛮族军营赎取人质时,仍想花钱把鲁道夫一并赎回。

不过,戈勃特却坚绝不允。战胜丹西之后,鲁道夫这位昔日的圣瓦尔尼内战败将,可是牵制狄龙的一颗重要砝码。

而对于鲁道夫来说,虽然出卖与背叛任何人,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也不会有丝毫的内疚。但是,所掌握的一切秘密,都必须是在取得相应的利益前提下,他才会供出来。

事实上,他通过供出丹西在汉诺大草原的消息,才换得了戈勃特不杀自己的承诺,但对其他的消息,他却守口如瓶,不轻易透露一个字。

就在刚才,尚不知道自己的远征舰队已经覆灭消息的戈勃特,向鲁道夫透露了自己的绝密军事计划,并同意在战胜丹西后帮助鲁道夫复国。

鲁道夫仔细分析形势,眼见丹西无力回天,戈勃特胜券在握,除马上答应了蛮族首领的一切条件外,也将自己所知的一些情报说了出来,以示自己结盟的诚意。

“哦,我很想听听大将军阁下是如何解释知无不答这个词的?”

“大汗当日并未问及此事,我又怎敢将自己不足挂齿的小冒险在大汗面前卖弄?”鲁道夫耸肩摊手:“况且,以上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究竟丹西到底是如何返回军营的,恐怕除了丹西自己,谁也说不清楚。”

鲁道夫一番话,倒也圆得过去。

北部战场一直是令人烦闷的僵持,无论是游牧联军还是猛虎军团,战士们除了军事训练外,就是饮酒作乐,海阔天空地闲聊度日。

有关丹西如何逃脱游牧蛮族追捕而返回军营一事,则成为两方军营里将士们最喜欢的酒后谈资之一。

诸如丹西学会了遁地术等各种传言,像是长着翅膀飞过了军营,在篝火边、酒桌旁一传十,十传百。

类似的神乎其神的版本尚有许多,可到底哪个版本属实,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无论怎么说,隐瞒情况不报,都是对盟友的不友善行为。”想及丹西,戈勃特肋胁下的伤口就隐隐作痛,胸中不免有些气火攻心:“有鉴于此,圣瓦尔尼复国后,贵国必须割让奔流河西岸两座城池,以表歉意。”

“可是,大汗,您这未免也太……”

“太什么?!”戈勃特怒道:“我身受重伤,让丹西小儿逃回军营,更令我军失去了一举奠定胜局的机会!你那丁点儿土地,又怎么比得上这样大的损失?!”

蛮酋发火了,鲁道夫也不敢多言顶嘴,只能在心里狂骂不已--狄龙、丹西、戈勃特,都他妈一路货,一个比一个狠!一群王八蛋!

要说鲁道夫也是有够倒霉的,无论文韬武略,还是心计手段,都不算差。可他偏偏就命走背字,连续遇上了狄龙、丹西、戈勃特三位年轻霸主。碰到的这三位爷,他谁也惹不起,所栽的跟头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圣瓦尔尼内战败将正自生闷气间,帅帐的帘子被“刷”地掀开,赤拉维像一阵暴风般冲进来:“大汗,季尔登将军回来了!”

赤拉维身后的担架上,躺着面容干枯凹陷、体态浮肿的季尔登。他全身有十余处箭伤,伤口处被河水泡得发白溃烂,蛆虫沿着伤缘处往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