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原上,游牧联军的军营呈一个幅面极宽,纵深极大的半月状分布。这道弯弯月牙的最南端,就是泪河北段最大的码头——叠瓦渡口。

泪河穿出阴风沼泽后,就抵达了叠瓦渡口。南北流向的狭长河道,在此向东鼓出一块,形成一个较宽的河湾。湍急的水流到此,因河面变阔,流速亦有所减缓。

这里的河床较低,水位也较深。面阔、流缓、水深,适合于大型船只进出,确系天然的优良河港。

沿河湾岸侧,是繁茂的针叶密林。隔水相望的两片树林如同两条硕大的绿色手臂,共同托起有“荒原明珠”美称的叠瓦渡口。

希莱茨基重建码头、修造船只时,叠瓦渡口就已经颇具规模。

鲁道夫接手后,又日夜不停地进行整固加周,令一座坚实的大型水寨得以傲然矗立。

数日的时间,鲁道夫不可能对大格局做什么变动。由闪特降将希莱茨基所奠基的叠瓦渡口水寨,仍然承袭闪特的传统水师布局,由西向东,整体上分为三大区域:码头区、工场区和兵营区。

各区界限分明,规划齐整,交通畅捷。

兵营区的毡帐重重叠叠,是水兵和卫护部队的驻地。

工场区的棚房栉次鳞比,造船场、锯木场等都位于此处。由于邻靠树林,木材可以就地取材,大大节约了修筑水寨与建造船只的时间和劳动量。

码头区营栅森立,布防谨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码头上,船坞横布一排,数目众多,但船只却仅有三艘,其中一艘战船、两艘运兵舰。

上次远征,为了运载更多的战士,保证偷袭敌后的远征军有足够的兵力优势,戈勃特将所有已完工船只都派了出去,希莱茨基及其手下懂水性的闪特降卒也倾巢而出,为大军划桨摇橹。

这样一来,无论水性还是造船手艺都亟需提高的沃萨人接手了造船工作。虽然相对于以前,这些人的进步不小,可效率有待大幅提昇也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如此,鲁道夫仍做了不少努力进行补救。

数十艘巡逻艇在水面上日夜穿梭游弋,一些适应力强、比较熟悉水性的沃萨战士们站于其上,或操楫橹、或张弓弩、或竖巨盾、或挺矛枪,严加把守。

十几座按圣瓦尔尼水师的规格制式建造起来的箭塔,立于营栅之前,临水一字排开。

防波堤上设有削壁和拱形掩体,河滩上挖上陷阱、布撒蒺藜。

营栅之后,刀盾手居前,弓弩队跟后,严阵以待。

尚有数支骑队游离于水寨周围,随时准备飞马相援。

……

“壁垒森严,秩序井然。”立于指挥哨塔上,赤拉维环目四顾:“旺热和孔狄若要强攻,定然会碰得头破血流而归。”

尽管对三姓家奴的人品极其不屑,但赤拉维心里也不能不叹服。

如若不是由鲁道夫出任主将,改派任何一名蛮军将领过来排兵设阵,都无法做到像圣瓦尔尼内战败将这样,布置得如此周密,近乎无懈可击。

诚然,两人虽然嫌隙犹存,相互间的厌恶更与日俱增,但此次战役,鲁道夫和赤拉维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败则偕亡,胜则共生,在大敌当前的关头,两人也只有先携起手来,先办公务,再论私怨。

“闪特水师的攻击力可不能小视。”临战之前,鲁道夫也一反倨傲故态,变得谨慎起来:“这仅是完成了水战防禦的基本要求而已,光凭这些,恐怕还挡不住孔狄这头红了眼的野猪骑士。”

孔狄于鸭嘴涧一战成名,被誉为“尖犀骑士”,冲锋如犀牛一般锐不可挡。在他手上吃过大亏的鲁道夫,可不会对孔狄有什么溢美之辞,“尖犀骑士”也被他用“野猪骑士”替换。

不过这个比喻同样非常形象,当野猪受惊或面临危险时,也是倚仗自己可怖的獠牙,不回头地朝前狂冲猛拱。

“大将军阁下现在怎么变得如此谦虚,该不是怯战了吧?”平时吹牛摆谱,战时胆怯如鸡,赤拉维对这种人最是瞧不起。

“你懂个球!”鲁道夫懒得解释:“好好察看战场!”

对于这个无法开窍的蛮子,鲁道夫根本没有进行指教的耐性。

河防之道,应以水上巡回为主,陆地防禦为辅,水陆共同策应,各兵种携手联防,方能取得最佳效果。

御水、固岸、守营,三者合一则胜,三者离析则败。目前局势下,猛虎水师极其强大,游牧联军的水上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般而言,这是游牧联军的必败之局。

幸得泪河情况特殊,北段仅有叠瓦渡口这一处适合于大规模泊船与登陆的河港。战争地点早失去悬念,令水军的战略机动性和战术突然性荡然无存,鲁道夫方才能够从中找到制胜的机会。

倘若泪河北段多出几个受攻击点,猛虎军团的北征舰队完全可以惬意地在水面上游荡,寻找游牧蛮军的薄弱点,选择最适合的时机发起猛攻,鲁道夫这边只有被动接受,任由对手决定在何时、于何地发起何种程度的进攻。

而不通水战的蛮族守军,要想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保持高度戒备,快速、熟练地採取合理战术防禦水寨,反击敌军,几乎就不可能。

又遭到鲁道夫训斥,赤拉维自然相当恼火,可此时又不便翻脸吵架,必须与其通力合作。故而赤拉维不再去搭理这个傲慢的混蛋,转过脸去,朝远方张目眺望。

正是八月末的夏尾时节,夕阳正缓缓落山,拂面的南风劲吹而来。

火烧般的晚霞下,一片白帆从天边冒出!

猛虎军团的北征舰队终于完成了航程,抵达目的地。

“贵宾驾到,咱们不可怠慢,疏忽了待客之礼!”鲁道夫双手抱胸,沉声下令:“赤拉维,打出旗号,命令全军戒备!传令兵,通令全军,杀死孔狄者,记为本役首功!”

传令兵领命而去。

此刻,赤拉维也不敢造次,马上执行命令,执起两面红色的令旗,交叉挥舞。放目四顾,渡口水寨各处卫队,远远摇旗相应。

水波潋滟,宁静肃穆的泪河上,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伊萨前辈,快快请坐。”兹波林热情地起身招呼道:“来点黑巖城特酿葡萄酒?”

伊萨是塞尔王国老资格的骑将,年近六十,在中央走廊,甚至在整个大陆的军界,都相当有名。

兹波林曾当过伊萨的部下,虽然现在的军职高于伊萨,但对这位老将仍十分尊重,见面执后辈晚生之礼。

收到兹波林送来的紧急情报后,伊萨被习博卡二世派来助战。因巨木堡与黑巖城相隔不远,故而老将军快马加鞭,冒着暴雨启程,仅一天功夫就从巨木堡城下,赶达了黑巖城城内的塞尔大将军府。

“大将军万勿客气。”伊萨坐下后道:“老夫这次受陛下託付,前来协助你剿灭悍匪,一切听从大将军的差遣指挥。”

“前辈才是客气了,无论兹波林现居何位、将任何职,永远都只是您的学生。”兹波林亲自斟满一杯葡萄酒,双手捧着递给老将:“说真的,与前辈并肩战斗,一直是晚生盼望的幸事啊!”

兹波林说的相当动情。

这倒不是做作,而是他的真心流露。在兹波林的军旅生涯中,伊萨的指点与提携,起过非常大的作用。

“是啊!我俩最近一次并肩指挥作战,怕也有七八年了吧!”伊萨不免有些感慨:“不过,你呀!这些年的进步,确实非常神速,但那个冲动嗜杀的老毛病,却总是改不了啊!”

“嘿嘿,晚生我行我素惯了。”别人的批评,兹波林不一定听得进,但在伊萨面前,他却不敢嚣张:“那些嫉妒的贵族恐怕在陛下面前,上了不少弹劾我的奏摺吧!”

“确实不少,不过陛下和宰相爱惜你的才华,都给压下去了。”

“也少不了老师的出力呀!”

“这个就不敢当了。”伊萨保持着老派军人坦荡作风:“我打从心里是不认同你的那些做法,但又讚赏你的才华,故而在这些问题上,我从来不置一词。”

“我理解、我理解,老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嫌嘛!”兹波林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道:“对了,陛下那边的攻城情况如何?”

“我军日夜不断,轮流攻城,虽然损伤很大,但也取得了一些进展。

目前,东西两岸已经攻破了七八处城墙。”

“哦!”兹波林眼前一亮:“拿下巨木堡,岂不是指日可待?”

“也不能这么说。那个红毛鬼席尔瓦守城非常有一套,他用重型塞门车堵上缺口,并派重兵把守,力图重新修筑城墙。我走时,这几处地方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争夺。”

塞门车是一种防守器械,高达数米,宽及十余米,由钢铁做骨架,配之以防火毡布,外面挂满尖刃。

当城墙出现破损时,塞门车就被推上去堵住缺口,阻挡敌军的进攻路线,掩护守城战士和工程人员修复城墙。

“但依照一般情况来讲,攻城战中若出现这种局面,守军恐怕再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熟悉战争的兹波林当然知道,一旦塞门车都被派上用场,往往意味着攻城战接近了尾声。

虽然塞门车可以将攻城部队继续阻挡于城外一段日子,但守军其实也只能苟延残喘几天罢了。

“难说啊!那个红毛鬼不可小视,城内守军和民众的抵抗意志也极其坚韧。说实话,这么惨烈且规模如此之大的攻城战,我打仗一辈子,尚是首次碰到。”伊萨也不免露出淒然之色:“我军即便车轮战,损伤也非常惨重,以至这次派不出增援部队,只有我这把老骨头一人过来帮忙。像我军这样轮流休息、轮流上阵,尚且疲惫不堪,敌方守城战士,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造成的,是不是血肉之躯啊?!”

“就算他们是铁打的又如何?我看席尔瓦最多也就再扛上一个月,多杀一些人垫背罢了。”兹波林冷静地估量着形势,心中渐渐有了盘算,他转过身,继续讨好老将军道:“再说了,只要有前辈您一个人出马,就抵得上百万大军加盟啊!”

“我的大将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伊萨笑起来,虽然明知道是兹波林在拍马屁,但他仍然觉得很受用:“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你辖区内的战局形势吧!”

兹波林点点头,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开始仔细地给伊萨介绍目前中央郡东岸占领区的战况和情势……

“病猫崽子们在干嘛?向我们示威吗?”

看到北征舰队停止北进、调转船头,如一条蜿蜒的长蛇盘横于泪河水道中心,并不急于进攻,赤拉维相当疑惑。

“他们在封锁河港的出口,隔绝我军水上援路。”鲁道夫对于闪特水师的战法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闪特水军登陆前的惯用伎俩。”

“可我军根本没有可堪一战的船只。”赤拉维咧嘴一笑:“旺热和孔狄怕是要白费心机了。”

“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第一,对方并不明瞭我军状况。第二,这是正常战争状态下必须执行的一道程序。”鲁道夫遥望敌船,神色冷峻:“你那示威之说倒是没有讲错,他们确是在向我方水师挑战,并试探虚实。”

“因港口在我军控制之下,战舰有可能被伪装或掩饰起来。但被封锁港口,阻断水上出路,任谁都不会甘心。一般而言,有一定实力的水军都不会容忍这种被动情况发生。如若我们在掩藏实力,此刻就必须改变策略,出港迎击。如若我们一直不敢出去,对方则可以判定,我军水师力量极弱,并可据此部署下一步如何行动。”

“哼,这帮孙子。”鲁道夫一番解释,赤拉维倒也长了不少见识,他啐口浓痰:“倒是有备而来。”

鲁道夫嫌恶地皱起眉头,继续观察舰队动向。

太阳开始完全隐没到地平线下,水上舰队和港口岸边都挂上灯笼,点起火把。

不过,尽管水上、岸上令旗飘舞,鼓号不断,北征舰队却并不急于发动进攻。

五十余艘战舰悉数降下风帆,整齐地布成三排,每排近二十艘战舰,耐心等待战幕拉开的一刻。

操舟之道,实在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闪特水手们驾驭船只的能力,确实令人讚叹。

在水流湍急的泪河水面上,他们也能通过对桨、橹、帆、舵等船上设施的合理操作与调控,保持船在水面的相对静止状态,令整个船阵的形态完好无缺。

船锚放下,战舰再无虞随流乱动的危险。

“***,要打就痛快点,怎么光站着不动?!”看到敌方舰队一直不动,早就磨刀霍霍的赤拉维也有些耐不住了。

“这是别人的权利,他们想什么时候开战,咱们就得什么时候应战。”

鲁道夫冷笑一声:“传令下去,留下半数人马在岸边防禦;其余的人,就地休息,养好精神。”

“为什么?”赤拉维一头雾水,对这个命令惊讶不已。

“孔狄和旺热不是傻子。泪河在半夜时分才涌起河潮,这时水位上昇,漫溢滩涂,岸边的护堤、河滩上的蒺藜和陷阱都将失去作用。那会儿再进攻,将大大减轻登陆部队的损失,降低登陆难度。”

“病猫崽子们,可够狡猾的哩!”赤拉维不由叹道。

“哼,夜间水战,有利有弊,对我军未必就是坏事。”鲁道夫轻一摆手:“去吧!赶快执行命令!”

“这倒是比较古怪。”伊萨皱起眉头:“倘若说对方寻求主力决战,绝不至于如此分散用兵,等待我们去各个击破。倘若说对方要发动全面反攻,他们又没有这么强的实力。该不是故布疑阵吧?席尔瓦和巴维尔最喜欢的可就是这一套呢!”

“这么多的兵力,想布疑阵,恐怕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兹波林冷声道:“几百上千人,可以玩他们的老游戏,藏个无影无踪。万把人,就有些勉为其难了,当然,如果做的好,也有这个可能。若是超过十万的大军,怎么可能掩藏得住行踪?”

“倒也是。”伊萨点点头:“因为过去也是分散各地驻防,敌人可以分散出击,故而让巴维尔钻了空子。你的策略很正确,先收回拳头,再砸出去。以专对分,各个击破。不过问题是,敌方主力何在,拳头的方向往哪挥?”

“这个您放心,我已经派出所有斥候部队进行全境搜索,总能找到他们大部队的踪迹。”兹波林五指收拢,猛然一握:“只要让我发现了,巴维尔那只独眼豺狼就没的跑了!”

“陛下特地託我嘱咐你,大局为重,不能有争功思想。巨木堡形势有利,我们的后方卫护部队只要完成保住补给线任务,即是大功一件。”

伊萨提醒道:“如若出战,一定要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切勿轻动。

当然,你是大将军,拥有军事决策全权,最后的主意还是你来拿。”

“您放心。”兹波林点头道:“我不会辜负陛下期望的。”

嘴上虽这么说,兹波林心里仍是不免涌起一股念头。联军攻陷巨木堡只是时间问题,倘若能在这之前消灭巴维尔叛军主力,战后算功,自己的风头肯定盖过其他任何人,即便第一个冲进巨木堡的人,只怕也无法与自己比肩。

如今破城在即,时间紧迫,必须争分夺秒,尽早寻出独眼龙的主力,一举聚歼!

尽管兹波林心里提醒自己,与狡猾的自由军团交手,一定要保持谨慎,但作为一个有上进心的将领,争功的念头总无法压制下去,一个不注意,就会在胸中冒出头来。

“报告,泪河水位开始上涨!”测量员举手行礼道。

“嗯。”旺热一点头,转而笑问孔狄道:“正面还是背面?”

“正面。”

一枚金币被抛上半空,又被旺热按在手心。摊开一看,却是背面向上。

“呵呵,上次你打的头阵,这回轮到我当先锋官了。”旺热拔出长剑,步上船头:“所有舰只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