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万神圣同盟大军开出荆棘堡,在詹鲁盆地的大道上隆隆南下,去增援正在半岛中部与异教徒艰苦厮杀的友军。

在这支队伍中,美芙洛娃的香车凤辇最为引人注目。在纱幔的遮蔽下,在这辆由十六匹骏马拉动的巨大马车里,除了怀抱丹凤的美芙洛娃之外,还载著一位须发苍苍的老头儿,却是詹鲁王国的国是顾问帕巴特。

“尊敬的帕巴特先生,”美芙洛娃轻启朱唇:“您为什么执意要跟随我们一起南下呢?”

“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凶蛮霸道、穷兵黩武的夫君,为了社稷江山。”帕巴特没好气地说道:“我得亲自面见丹西,跟他陈明厉害,讲清道理。哼,安多里尔那个老家伙,只会搞些阴谋诡计,却往往急功近利,饮鸩止渴,只顾眼前利益,忽视了千秋万代之根本。丹西跟他搅和在一起,加上贝叶、席尔瓦这帮奸猾之徒在一旁撺掇,施政完全没有长远眼光,政策也缺乏连续性,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唉!咱家那口子,总是那样,说话办事特别强硬,根本不顾别人心里有什么想法。他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就那臭脾气改不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要是丹西哪里得罪了您,我这里给您赔不是啦!”美芙洛娃连忙轻言细语地化解老臣的怒火:“至于安多里尔,他和您都是国家的柱石之臣,共理朝纲,要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你们都是前辈长者,我也不好怎么劝解,但只要多沟通,想必误会是能够消除的。”

“丹西嘛!到底年轻,我也就不说他什么了。”帕巴特翕著鼻子:“哼,安多里尔那个老狐狸,刁钻古怪,打仗是不赖,治国不行了。从他喝茶就看得出来,附庸风雅,厚味浓香,不知道清韵隽永之意趣,呵呵,最后还不是品不过我,改换门庭,从伪茶仙变成了一个大酒鬼。”

“帕巴特先生,”听著帕巴特的埋怨,发觉自治领两个位高权重的老臣还在像小孩子一样斗气,美芙洛娃只能强忍著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夫人,我可不是为什么小事呕气,”帕巴特道:“是因为一个涉及我国根本的大问题,土地问题。”

美芙洛娃记起来了,国内高层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争议。为了给詹鲁并入本国铺平道路,丹西和安多里尔决定实施有计划的土地互迁计划,把一些詹鲁贵族迁往自治领各地,同时将一些忠诚的庄园主迁入詹鲁盆地。上次打败詹鲁保王党之后,政府没收了詹鲁王室和许多保王党贵族的土地,故而实施的第一步就是,将这些地方赏给自治领的有功之臣。这么做,既奖励了手下,又加强了对詹鲁的控制和影响,丹西和安多里尔认为属于两全其美的政策,孰料,却遭到了帕巴特的强烈反对。

“哦?”美芙洛娃笑著问道:“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女人虽然对政务不是太了解,却懂得谈话的一个基本技巧,让人把心里话倒出来,有助于消气止怒,缓解矛盾。当然,对著这么一位美丽的女士倾谈,无论什么人,再大的火气,也会慢慢地消于无形。

“农为国之本,农业是我国的核心经济部门,也是税收的主要来源,而农业的根本问题就是土地之分配。这一点,在农业最发达的远东帝国最为典型,王朝之更迭、社会之动荡,其根源就在于土地分配不公。”

帕巴特的表情变得相当严肃。

“每一个朝代到了其风雨飘摇的后期,都必然会出现土地被大量兼并到少数地主手上,农业人口中的绝大部分沦为佃农的现象。这再加上地租畸高,土地产出中的很大比例以地租形式落入地主口袋里,佃农所得仅能糊口,则一旦遇上天灾**,年景不好,佃农马上就陷入连糊口之食也挣不到的困境之中,若再加上官吏的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每一次起义,打出的旗号都是均田地,而且屡试不爽,一用就灵。”

“可以说,从政治的角度看,以自耕农为主体的国家,其政权的稳定性远高于以佃农为主体的国家。从军事的角度看,国家的兵员素质也能得到保证。这就是我为什么反对将土地赐封给功臣,而要分给无地或少地的民众之原因。而且我认为,今后如要奖赏有功之臣,直接给钱就行,不要随意赐给土地。”

“可是,既然有这么长时间的循环,为什么没人吸取教训?为什么每朝每代都一直这么在怪圈里打转,却没有智士达人能控制得住,想出办法从里边解脱出来呢?”美芙洛娃疑惑道。

“对,这正是我想说的。”帕巴特解释道:“为什么会出现土地兼并,完全是因为经济原因。农业发展到成熟阶段后,土地集中到更善于经营的少数人手里,才能实现规模效益,才能获得更高的产出率。这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趋势,是由经济规律所决定的。”

“大多数朝代都亡于土地兼并,而且每一个朝代开始,也必然首先推行反土地兼并政策,但很快,兼并就重新抬头,继续循环往复。究其原因,不外以下两个。”

“第一,参与兼并者,往往是开国立业的有功之人,手中既握有权力,君主也不好怎么下手。这可不是个别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功臣集团的行为,君主若强行遏止,就会触犯一大批权臣重将的利益。第二,土地兼并会带来产出效率的提高、税收的增长,对国库岁入有利。故而到了后来,君主往往睁一眼闭一眼,善罢甘休,不了了之。如此,亡国的祸根也就悄悄地埋了下来。”

“土地兼并虽为大势所趋,但仍然可以缓解这一矛盾。最关键的就在于,只允许通过纯粹的经济手段进行土地交易,坚决禁止借助任何非法手段,特别是通过权力来兼并土地。”

“土地兼并受经济力量的驱使,反土地兼并为政治稳定和军事强盛所需要,但两者较劲的结果,却总是前者获胜,后者失败。堵不如疏,强行禁止土地兼并,从长期而言,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禁止土地交易,真正善于经营的人无法买入土地发展农业生产,而豪强地主集团往往能倚仗权势,抢地占林,霸山护泽,巧取豪夺,残民以自肥。这种行为在人为加速兼并速度的同时,也大大激化了社会矛盾,很容易酿成巨大的动荡。”

“所以,愚蠢地禁止土地兼并,起不到什么作用,保持吏治之清廉、法律之公正,才是至关重要的。另外,在歉收年份,政府也必须减免税赋,发放赈济,维持农户基本生存条件,避免投机分子低价吃进土地,以减缓兼并的速度。”

“我们国家是一个混合型的政治经济体制,中央郡实行自由民半军事化社区制,以严格的法令禁止土地买卖,保证该地区民众悉数皆为自耕农;闪特经历连年的军阀混战,人地矛盾并不突出,有大量耕地可供分配和重新开垦;两盟半岛是商业城邦,粮食无法自给,却能通过商业活动换取足够的消费物资。惟独詹鲁,是一个典型的成熟农业国。中央走廊大多数国家情况都与之类似,如若统一大业完成,自治领现有的国土反是特例,这些地区才是我国之主体。倘若在詹鲁处理不好土地问题,不能闯出一条新路,今后即使完成军事统一,国家内部依然面临著无法克服的社会危机。”

“我明白,您的意思是,丹西的赐封土地政策,是用权力来分配土地,不仅加速土地兼并趋势,而且开了一个很坏的头,会造成不良影响。而您将土地分给无地或少地的民众,却能缓解这一矛盾。”美芙洛娃妙眉微蹙,尽力整理思路:“不过,假如说土地兼并是经济规律使然,就算吏治廉洁、法律公正,那么到最后,依然只能延缓却避免不了这可怕的结局,最终还是会导致政治动荡,社会矛盾重重呀!难道这就是王朝的命运吗?”

“按理说,未来的发展实非我等凡人所能预料。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仙,我还真没有见过。”帕巴特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不过,老臣终日苦思,倒发觉有一条路可以试一试,故而必须亲自到两盟半岛面见领主大人。”

“哦?能给我说说吗?”

“为探索新路,须考察历史,比较东西,从古今内外寻找经验教训。东西大陆皆为发达的农业文明,但仍有不同之处。”看到美芙洛娃有兴趣,内政名臣帕巴特自然也是谈兴盎然。

“东大陆为典型的农为主,桑为辅的农桑结合经济。其特点是,衣食皆以农户为单位自给自足,封闭性强,故而商业发展空间受限。远东帝国的河流基本上是东西走向,但东西部的产品差异性却很小,南北两边的产品差异性虽大,互补性虽强,却没有发达的水运连通,再度阻遏了内部的商业交流。这两点天然不足,再加上商人在政权内部缺乏利益代言人,政府总是采取重农抑商的错误政策,商人阶层往往遭受飞来横祸的打击,故而商业总是遭受无妄之灾,无法持续地发达和繁盛。”

“西大陆是典型的农为主,牧为辅的农牧结合经济。这里自泽西帝国瓦解后就未形成统一的帝国,强国林立,由于牧业往往需要更广阔的土地资源,故而各国的侵略扩张倾向更为强烈,人地矛盾经常以战乱和瘟疫方式解决。当受到各种条件制约,谁也吃不掉谁,又无法在整个西大陆实现人地平衡之时,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混战下去,二是寻找其他出路。比如,布鲁斯人通过海上探索,发现了黑大陆的存在。依老臣预测,如若继续这么探索下去,没准他们真能找到一片人烟稀少的新大陆,掀起海上移民拓殖狂潮,将内部的人地矛盾转嫁到海外,踩著新大陆原住民的尸骨实现殖民者的耕者有其田。另外还有一点,肉类比之谷物和蚕丝更易腐烂,需要香料腌制,故而西大陆的商业贸易相对重要一些,这从经萨格尔中转的商品中,香料占很大比重就看得出来。”

“中部大陆呢?这里是一种混合经济形式,有詹鲁、海亚尔这样的农桑大国,也有闪特、塞尔这样的农牧大国,杂糅融汇,特点并不明显。今后的道路怎么走,如何记取东西大陆的教训,跳出已有的死循环?我看,丹西领主借宗教战争之便,进军两盟半岛,可谓神来之笔。如果巧加利用,也许可以发展出一种独特的经济形式,即我所建议的,农商结合模式。”

“现阶段我国可以通过不断的军事扩张来解决土地问题,但一个国家必然有其边界,军事扩张也必然有其极限。当这种运动静止下来时,受经济规律驱动的土地兼并是无法抑制的,最多只能加以延缓,而人地矛盾又必然导致无地、少地民众的出现,引发政治动荡和社会危机。”

“要想解决好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事先替这些人想好出路,究竟在哪些地方、什么行业,能够吸纳这些被排挤出来的农业剩余人口?通过什么方式来化解社会冲突,将剧烈的矛盾消之于无形?”

“幸好在我们这里有两盟半岛这块上帝赐予的宝地。这是一块吸纳剩余人口的巨大海绵,是一片缓解社会矛盾的巨大缓冲带。丹西领主的自治政策,一定要坚持下去,切不可中途断止,因噎废食。我们更要有意识地加以引导,为中央走廊与两盟半岛的各项交流,创设畅捷的通道……”

“嗨哟哟!帕巴特先生,您真称得上老成谋国,可我的脑子都给搅糊涂了。”美芙洛娃到底是女流之辈,帕巴特盘来绕去,她听得似懂非懂,头晕脑胀:“我从小受的是宫廷教育,学的是社交礼仪、诗歌音乐,坦诚地讲,对这些曲里拐虬的治国之道,只能懵懵懂懂地听个半生不熟。”

“呵呵……”除了摇头苦笑,帕巴特也没有办法。

“不过您别生气,我家的小丹凤将来会比我聪明得多,”美芙洛娃眼珠一转:“丹虎、丹豹拜安多里尔和贝叶为师,小丹凤不去凑热闹,女孩子家,也不要去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就让她跟著您学习,搞搞内政好啦!”

美芙洛娃把手里的宝贝女儿递过来,帕巴特又怎好拒绝?

“哼,我的学生,肯定要比酒鬼和瘦猴的出色!”德高望重的闪特名臣,抱著熟睡的小女婴,也不由得被激起了竞争之意,比赛之心……

“驾!”

“冲啊!”

丹虎、丹豹兴奋的叫喊声从车窗外传来。

那是悍妇奈丝丽和狼女卡琳尔为枯燥的旅程找乐子,在教两个小家伙骑马玩……

当奈丝丽和卡琳尔陪著美芙洛娃南下寻夫的时候,她们的老公,瘸子别亚和大狗熊凯鲁,正带著部队在危险的敌后腹地行军。

幽暗的森林里,两万猛虎轻骑分作三路,悄无声息地向东南穿行。

部队打著沙漠帝国旗号,所有人都披上画有圣火符咒的黑色战袍,乍一看去,就像一支马驼客轻骑部队。时近黄昏,林中阴暗,加上黑袍罩盖,更令人难辨真伪。

为了保证行军的机密性,马带嚼,人噤声,各条预定的行进路线上,身手矫捷的斥候们游来荡去,探察一切可疑地区。别亚是奔袭老手,作战经验丰富,经历草原逃逸战后,猛虎斥候的侦察与反侦察水平大增,想要对这支军队中途设伏,几无可能。

“这片森林以南五公里就是飞梭城。夜幕降临时,我们正好走出森林,借天黑掩护,潜行到城下。”别亚边走边介绍作战计划:“掌管北门防御的伪军头子已被我们收买,只要趁夜接近城门,发出指定暗号,对方就会开门迎接。”

“降将可靠吗?”凯鲁问道。

“此人由摩那狄先生牵线搭桥,已经通过情报机关的考验,应该没有问题。”别亚解释道:“为防万一,我们先派一千骑兵冲进城内,完全接管和控制北门后,大部队再入城,杀光异教贼党。”

“各预定出口,是否经过了探察?”邓肯道。

“有几个零散的岗哨,已被前哨部队消灭。斥候们搜遍周遭,未曾发现敌踪。”

“打完这仗,咱也该好好修整一下了。”凯鲁舔著嘴唇道:“放著大路不走,总是在山林里绕来绕去,还不敢点火烧饭。他***,天天啃干粮,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飞梭城富庶繁华,拿下此城后,”邓肯打趣道:“山珍海味,还能少得了您?!”

“哈哈,但愿那些禁酒的异教徒没有把城里的酒坛子砸光,”凯鲁豪笑起来:“拿下飞梭城,咱们痛饮庆功!”

飞梭城南面有几座丘原。山林里,也暗伏著大批身著黑袍的战士,与别亚那支冒牌部队不同,这是如假包换的真品。这支部队由赛义德统帅,人数亦为两万左右,其中包括从萨格尔秘密赶来的一万羽林军。

别亚偷偷奔袭,艾哈迈德亦佯做不知。为避免对方察觉动向,他没有从前线派军回援,而是自后方抽调部队。沙漠帝国腹地本来就兵力薄弱,两万人已经是可以调动的极限了。除此之外,艾哈迈德知道丹西和狄龙两人皆是极端的狡诈奸猾,对于蛛丝马迹都相当敏感,往往能见微知著,从不为人注意的小地方看出敌军之异动。故此,为迷惑对手,前线的大将老皇帝竟然一个也不动,反将赛义德这个名气不大的年轻将领派去指挥。

“别亚那个邪教瘸子,端的是狡猾无比,”史吞拿一边喘著气一边介绍道:“带著骑队穿林越山,还尽走之字形的古怪路线,时不时来个突然的大拐弯,根本搞不清他的目的何在。刚开始我以为他要进军古土城,前几天又像是直扑井盐市,今天中午他们钻进森林时我才猜出来,原来这小子竟然要攻打飞梭城!”

“敌人是很狡猾,可怎么比得上陛下的神机妙算?”赛义德冷哼道:“陛下早已看穿他的奸谋,我军已在此歇息了三日时间,养精蓄锐,就等他来自投罗网!”

“可这个混蛋也非常谨慎哪,”史吞拿皱眉道:“每一处可设伏的要地险道,都派出斥候仔细察探,根本不给我们任何机会。”

“所以陛下才派您亲自出马追踪,”对于教宗之子,赛义德自然是刻意巴结:“只有阁下这等不凡身手,才能在毫不惊动对手的情况下,准确察知他们的动向嘛!”

“可他们也有两万之多,兵强马壮,咱们的正规军仅有两万五千,其他的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新附军,”史吞拿仍放心不下:“现在又缺乏地利,打起来只怕不易呀!”

赛义德冷笑道:“哼,拿骑兵攻城,他们就已尽失地利,何况我们已有准备呢?敌人获胜的唯一希望在于内奸配合,可我们这支潜伏部队,除了飞梭城守将之外,其他的任何人都被蒙在鼓里。这一回,我们要一举多得,不仅干掉跛子别亚,还得挖出那个内贼,彻底消除隐患!”又信心十足的对史吞拿说:“史吞拿先生,您就等著看我怎么收拾那伙邪教徒吧!”

“其他的我不管,但凯鲁那头大狗熊,”史吞拿恶狠狠地说道:“请你一定交给我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