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北部战场的战报,柯库里能面无表情,但拿着纸的手,却也略略地颤了一颤。

北线战场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自己的左膀右臂、柯门四老之一的彭萨战死,六骏之一的鬼影客索琴化为灰烬,仅花枪莫林带万余人虎口余生,逃入大沙漠中跋涉求存,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面对这样沉重的打击,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柯库里能依旧保持着不喜不忧的平和表情,仅手指微微一颤。

这等超强的自制力和冷静的指挥心态,身旁的布朗尼自愧不如,亦不能不敬服。

“这就是所谓的意外了。”布朗尼轻叹一口道:“索琴的行军路线,是大将军、四老和我一起研究制定出来的,既可以避开天眼的追踪,又可以绕开敌军的所有防线、据点、明暗哨所和游动斥候。而且我们特意进行了保密,连红纱帐成员都不知晓,亦无向外泄漏之虞。”

“况且,这次行动由鬼影客索琴执行,隐匿藏踪是他的拿手好戏,比这更困难的任务他也完成过。按理说,怎么也不会出差错。”布朗尼心有不甘,似乎仍无法相信眼前的战报数据,“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会暴露行踪,让红发魔鬼提前窥出虚实,然后反加利用。”

“真应了你上次所讲的,天道无常,世事莫测,意外情况在战争中频仍发生。”柯库里能缓缓点头,“毒蛊这回之所以兵败身亡,除了意外,也确实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理由。”

“小子彼时不过表达内心的忧虑,却不料一语成真……”

直接在帐下听命多月,布朗尼愈来愈习惯柯库里能的独特作风。战神的语气越是平和舒缓,神态越是亲善慈祥,其实越反映他内心杀机盛起,直欲生擒丹西,活剐此獠给彭萨献祭!

“能成大事者,必有殊常运气相随,但全凭运气者,却绝不可能成就大业。丹西不可能一直这么走运的。”刚刚接到噩耗,失去最亲密战友和十余万子弟兵的柯库里能,连最后一缕忧伤和悲愤之色,也从深邃的黑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冷静得像一个雪人,不带任何感情成分的平和语调,也令人感到他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彭萨战死,北线失利,未尝不是塞翁失马。丹西的大本营获悉战报,必然滋生乐观情绪。敌军的跨河进攻,估计很快就会开始。布朗尼,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布朗尼翻检著作战计划,回答简短有力,充满自信。

“那好,我们在此静候丹西渡河。”柯库里能站起身来,“从明天开始,我再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

靛河西岸,猛虎军团指挥总部。

“战争形势确实开始向我军一方倾斜,”安多里尔捋须提醒道:“但尚不到可以断言必胜的程度,尤其是面对柯库里能这等人物。我觉得,何时发起总攻,还是等一等再定的好。”

“老军师啊!谨慎固然很好,但果决更为重要。”独眼龙军团长巴维尔道:“有位军事家说得好,再优秀的军队也不可能时刻处于最佳备战状态,如果一味等待完美计画、物资与条件,只有一切因素皆对自己有利时方才敢与对方开战,那么最终将坐以待毙。这样的将领,必然在等待时机的过程中被勇敢果断的敌人所击败。赢得胜利的,总是那些能最充分、最高效率运用手边资源的人。”

“巴维尔所言不错,”凯鲁接话,“兵棋推演已进行了这么久时间,能想到的我们都已想过,所有的可能性也都在筹划之中。现在,也该到行动的时候了。”

“根据水文资料,再过几天,靛河汛期将至。”查理也主张进攻,“水位上涨,将影响我们渡河。那时再行动,估计就会困难得多了。”

“安德鲁外长虽然已经达成秘密外交协议,但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贝叶道:“盟友那头有些焦急,如果拖得久了,难免会夜长梦多啊!”

……

猛虎自治领的军政要员们大多是与丹西年纪相仿的小字辈,年龄段大多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尤其以丹西这种二十**、三十出头的人最多。他们是走廊军界的新生代将官层,未曾经历过呼兰入侵的黑暗时代,对柯库里能及呼兰军队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

这些人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精力充沛,斗志旺盛,军旅经验也不能说不丰富,大多数人都有近十年的征伐生涯,而且是在常胜之师——猛虎军团里效力。他们构成了一个生机蓬勃、敢作敢为的团体,具有逼人的锐气、乐于创新的精神和藐视一切权威的勇气。

正因为这个年富力强的核心指挥群的存在,猛虎军团才得以飞速发展,超常规扩张。但长期的胜利、骄人的战绩,也让他们难免产生轻敌情绪。

在这个团体中,像李维这样年近半百的将领都比较少见,遑论安多里尔这类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不过,这些为数不多的老将老臣,作用非同小可,他们起了很重要的制衡效果。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约束着麾下战将的盲动情绪,负责把年轻人的锐气和张狂引导到最合适的方向上去。

这是一种很理想的年龄结构,一种非常巧妙的内部平衡机制,丹西也乐于摆出不偏不倚的态度,兼听则明,手腕纯熟地调控一切。

不过今天,会议的气氛和风向似乎有所转变。

首先,红发魔鬼的大胜仗,极大地鼓舞了猛虎军团将领们的斗志。起初他们确实非常重视呼兰强敌和柯库里能的可怕名声,谨慎对待,小心应付,不敢发什么狂言妄语。但与对岸敌军进行一系列小规模冲突后,大家猛然发现,呼兰新兵蛋子们的战斗力,根本比不上本方这支有近十年作战经验的部队,难免产生“呼兰人不过如此”的念头,希望与对手速战速决的求战呼声,开始小范围地兴起。

这些建议,被丹西委婉地拒绝了。少壮派将领们虽然血气方刚,但也都有多年的沙场经历,知道主力决战与前哨战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在没有充分的理由支持下,他们亦不再坚持。

不过,刚刚传来的战报,北线战场上可不再是什么小股接敌,而是真正的主力兵团之间的生死激斗。席尔瓦不仅获胜,而且是战果辉煌的歼灭战!

在军队这个特殊的团体里,极度重视实战成绩,胜利就是一切,失败就意味着失去发言权。在少壮派军官们看来,北线的战报,事实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自己过去判断的正确性,速战速决的呼声当然更加坚定,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对于安多里尔,诸将是以一种同情的眼光来看待。这确实是一个睿智而值得尊敬的老头,但未免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都几十年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走出失败的心理阴影!当面对几十年前曾击败自己的老对手,昔日那个指挥若定的老军师,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如此胆小怯懦!

柯库里能是个几十年没再指挥作战、半截入土的老朽了,只是昔日的光环太过耀眼,盖住了满身的陈腐尸臭。今趟,这头牙都掉光了的呼兰老狼,带着一群刚刚断奶的狼崽子来犯边寇境,正好趁这个机会加以消灭,把所谓的战神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其次,这套作战方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酝酿和讨论,虽不能说完美无缺,至少也是无懈可击,方方面面都做了细致而详尽的考虑。这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这是千锤百炼的成果,无论横看竖看,无论用什么方法检视,都很难再有完善的地方,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军人大多是行动派,战争的过程远比坐在屋子里谋划要有意思得多。谋定必动,战略策略确定,则应该立刻起而行之,果断贯彻──多数将领将此奉为信条。多谋寡断,在武将们看来,这是文官的通病,也经常遭到兵将们的诟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仅自治领的另一名主要谋臣贝叶站到了他们这一边,连最高决策者丹西也倾向于立刻进攻,这大大激发了众将的信心和野心。

当然,丹西做此决策,也有他自己的考虑,而不是盲目冲动的结果……

“北线大捷,确实值得庆贺,但大家是否过分看重最后的结果而忽视了其中的偶然因素呢?”娃娃们一齐安多里尔在继续劝解,“若没有菲尔误打误撞的发现了鬼影客行踪,只怕埋尸荒漠的就该是红发……”

“我的老军师,您的意思我明白。”丹西笑着打断安多里尔的话道:“谨慎小心,我也非常赞同。不过,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一味等候,我们或许永远等不到合适的总攻时机。或许,完美的出击时刻会在耐心的等候中出现,但更有可能的是,将来再也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进攻机会了。”

“其一,席尔瓦和阿尔古在北线陆地和南线海洋双双获胜,既鼓舞了军队的斗志和士气,又在战略上形成了良好的攻击态势。这两支部队,虽然人数不多,距离较远,却与主力中军遥相呼应,并直接威胁敌人后方的繁荣经济区和主要产粮区,令柯氏老贼如芒在背。”

“其二,两支侧翼部队的成功进击,歼灭和牵制了二十余万敌军。正面主战场上的敌军,人数大减。虽然从兵员上讲,柯氏老贼依然占优,但就总体战斗力而言,我方反而超出。两方的数量差距,完全可以用质量优势加以弥补。”

“其三,阿尔古尤其是席尔瓦的成功,对敌我内部和外部观望势力都有极大的震撼作用。我方的盟友更加坚定信心,外在中立国家开始改变态度,只要击退对方,整个走廊东部的外交格局就可能完全逆转。待到联盟内部也发生动摇,估计柯库里能再神,也没有本事力挽狂澜了。”

“其四,我军虽然连续作战,但已在靛河西岸修整数月时间,兵士们的体力已经得到恢复。此时又连传捷报,士气正旺,求战欲高涨,正是用兵之时。倘若再拖下去,恐怕难免又复归懈怠和厌战。”

“其五,气候和水文条件制约。靛河汛期即将来临,再拖一段时间,渡河困难。此外,漫漫冬季已然降临,如若不在近期发起进攻,待雪融之后方才有出兵的机会。几个月的时间,又将以空耗度过。”

“其六,就整体国际发展形势而言,我们等不起。我军一直跟柯氏老贼僵持,而狄龙却在西方势如破竹地发展,我们腾不出手来对其进行有效制约,只能任其所为。如若让其坐大,只怕我们又将多出一个类似柯库里能的对手。”

丹西侃侃而谈,雄辩滔滔,安多里尔也说服不了他,只能叹口气道:“领主既然决心已定,老夫自当竭力辅佐。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建议,还是等对岸那边传来消息,验证一切之后,再动手不迟。”

“对岸的特遣一号,”丹西转头问贝叶道:“有没有报来什么东西?”

“他已经有三天未曾与我们联系了,”贝叶答道:“活色生香系统里与之单线联络的高级间谍,也没有送来任何讯息。”

“得要尽快派人跟他联络上。”丹西蹙起了眉头。

“我已派出四名金钥匙级别的高阶间谍秘密渡河,要求他们务必与一号接上头,弄清其中缘由。”贝叶躬身道:“不过按照我们与一号的约定,如果没有重要情报,无须回送资料,以免为人识破。”

“嗯,或许,他渗透得还不够深入,”丹西沉吟着,“或许,呼兰军队近期真的没有什么大动作……”

刚开始的军情分析和局势判断,大家听得明明白白,而此刻,丹西与安多里尔、贝叶的几句话,却令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丹西也没有心思给诸将详尽解释里头的前因后果,他略一定神,随即开始给手下交代任务,进行具体的军事部署……

※※※

靛河东岸,霍勒姆和柯南立于一座山丘上,静静地观看对岸猛虎军团的行动和调度。

蛟龙军团把沿岸能找到的商船、民船等都搜集起来,互相连结,在靛河上架起了二十几座浮桥。

这些浮桥几乎是等距排开,显示猛虎军团将均衡布兵,采取全面攻势。

不时有猛虎斥候骑马穿越浮桥,或者蛟龙水兵坐冲锋艇登陆,来到各座浮桥搭靠的东岸滩涂阵地,详细侦察预定登陆渡场周围的情况,一寸一寸地检查地面,并试探性地向呼兰苏来尔联军阵地挺进。

呼兰人遵守协议,大踏步后撤,腾出沿岸战场,却不会再向后退让,任由对手胡来。两边的侦察部队摩擦不断,小规模战斗经常发生。不过,主力未动,大决战也就当然打不起来……

“人传猛虎军团技术先进,丹西用兵老到,我看也不过尔尔罢了。”柯南冷哼道:“兵贵神速,我呼兰帝国调兵,遭遇大江小河,往往一日一夜即架好浮桥,迅即渡越。可这丹西修造舟桥,在人手充裕,未受骚扰的情况下,前后竟然花了两三个月时间!即便是靛河较宽,这等效率,也未免有些太低了点吧!再看这浮桥陈列,每桥隔开等距离摆放,齐头并进,全线出击,毫无重点,一副有恃无恐,战必胜,攻必取的态势。此等鲁莽之军,定然会碰得头破血流而归!”

“丹西狡慧过人,心狠手辣,绝不可轻视。你彭萨叔叔战死,就是前车之鉴啊!”霍勒姆悲叹一口,随即耐心地指点柯南道:“这不是效率问题,而是刻意为之。丹西之所以在此时方才完工,准备动手,那是因为他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战机。目前这种形势下,我军兵力被连续抽走,敌人在其他战场上接连获胜,营内人心浮动,他此时出击,最为有利。”

“丹西当然具有战略眼光,很会捕捉战机,”柯南仍不服气,“但战术却明显有些不对劲嘛!”

“那你又错了,永远不要低估丹西的奸诈。”霍勒姆道:“丹西并非没有进攻重点。你看这些浮桥,表面上瞧去一模一样,里头其实大有名堂。最南边两座连结河弯洲的浮桥最坚实,为常固性结构,两头都配有深入地下的制锚,浅水埋有底桩,即便碰上高水位、大流速,依然非常稳固。而其他的浮桥呢!其实是可移动式浮桥,可以在河面上自由位移,一夜工夫就能从某个渡场转至其他渡场,端的让人防不胜防。”

“哦?”柯南讶道:“这等技术,还真没听说过。”

“若不是有首席卧底传讯,我们估计对这一先进技术也不了解,会着了这小子的道儿!”霍勒姆哼道:“猛虎自治领不仅拥有强大的水师,舟桥架设技术也非常之高。出自两盟半岛工匠的可移动式浮桥技术,没有引起其他人的重视,却被这个奴隶角斗士挖掘出来,最先运用于军事领域。”

“而且你看,除了可移动式浮桥之外,所有这些浮桥都是开合式结构,中间的桥面上设有轴轳和吊索,可以闭合,也可以拉起浮板。大军通过时,放下浮板,闭合桥面;敌人如想利用现有浮桥杀来时,又能像扯吊桥一般拉起浮板,给敌军的行动设置障碍。可攻可守,设计得非常精妙。”

“另外,一般而言,在河上设立浮桥,经常会影响水师战船的行动,而这种开合式浮桥,可以随时根据需要让开水道,不会限制铁甲舰的自由穿行。如此设计,可充分发挥水陆协调优势,足以称得上巧夺天工。”

霍勒姆一番详尽的军械剖析,尽显老将的细心周密、观察入微,柯南听完,无话可驳。

“柯南哪,”霍勒姆细细观测一会战场之后,继续道:“你虽然与丹西年纪相似,但毕竟出身豪门世家,凡事都有坚强的后盾可以依托。而丹西是从社会最底层混起,一路杀出来的主,能干出今日这般田地,既有异人之运气,又须非常之手段。他或许不知道贵族礼仪,甚至连餐桌上的刀叉都不会熟练使用,但若论及坑人、整人、驭人、杀人,却是此人安身立命的本钱。稍有差池,就性命不保。这等人物,万万轻视不得。”

“父帅有云,小伎俩只能得逞一时,不会得逞一世。”柯南道:“想依靠浮桥技术迷惑我军来赢得会战胜利,只怕他还不能遂愿。”

“家主所言不差,但丹西是否还有其他毒招,却非你我所知。”霍勒姆道:“家主还说过一句话,敌人往往把最机密的部队隐藏在山那边,山后面的敌人企图干什么,我们猜不到,派斥候也刺探不出。但真正高明的军事家,却必须有看穿一座大山的洞察力。”

“这方面,只有家主做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霍勒姆悠然前望,“而我们,都亟待加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