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今年这日头可真是晒人。”手搭着凉棚,文姬小口啜着冰镇的果茶,朝外间看去。

  “还不是爷非要应了那佛印的请,来去也就打了盘棋。”在这汴京城外的小落脚店内,素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是嫌这店内脏乱,二是等人等得稍微久了,有点心烦。

  “瞧那是不是爷来了?”正半唠叨半埋怨的时候,汴梁城外黄沙道上由远及近,一匹马快若闪电。

  若非眼力极好,路人只会看到一匹马如受惊般冲了过来,而没有注意到却有一人整个的伏低在马背上。那人双手紧紧抱着马脖,一不用力勒住缰绳,二不出声提醒路人小心,看情形倒像是已经昏迷过去。

  正在这时,这让人落脚歇息的小店内一个懵懂的小伙端着盆水就朝外泼去。这突如其来的水让本就不安的马刹时更加惊惶,硬生生的后蹄用力一顿,前蹄高高扬起,整个马便立了起来,同时还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震人耳聩。

  这时,观望的路人才发现马背上还挂着个人,正吊着马脖子晃着,如此情景也没见那人说一句话。倒是有人心细,看出不对劲,道:“这位莫不是吓晕过去了?”

  他话音刚落,那马背上的人便如同要印证他的话般,手一软,掉了下来,看得路人一阵好摔。

  路人们倒也好心,七手八脚的将那人抬进店内,而那马儿也颇有灵性,见自己驮的人摔了下来,就在店门边刨着蹄子,不肯离去。

  “真是好命啊,从这么高的马身上摔下来,身上没看到一点伤。”一个年纪颇大的男子上下翻看了那人一阵,对围着的众人道。

  “哪能没伤啊!七老可别乱说。”围观的一个中年男子插话道,“从受惊的马上摔下来,不动骨也伤了筋,要是没事,他不早醒来了!”

  听到有人反驳自己的话,那年老男子有点耐不住面子,翻了翻白眼,道:“你头撞了墙还要晕三晕,摔下来难道就不能晕了?”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有道理,围着的人一阵嗤嗤的轻笑。中年男子也有些着恼,看神色却是压着性子,道:“这晕了不醒就是有事啊,七老你不是医生,可不要……”

  他话没说完,那年老男子便跳了起来,瞪着他道:“去,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当年我在韩将军手下当过差,那时候还没你呐!”

  中年男子还待再辩,却被身边相熟的人拖了开。而似乎是对老年男子说这话极为感冒,原本围着的人一下四散了开,留下了他一人在那里吹胡子气愤。

  “这位老人家,不如让妾身来看看?”看到了这一出,文姬素素两人先还只是观望,听到最后想着现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虽然药石本事不如缇萦那般,但小痛小伤的还是不在话下。

  突然见到两位女子走了过来,那七老神色慌张起来,弓身摆手,不住朝后退着,嘴里道:“哪能让夫人动手,我们这等人命硬得很,摔一下无甚大碍,小的这就叫人帮忙送他去就医。”

  文姬微微一笑,也不多话,毫不避嫌疑的将手搭在那昏迷男子的手脉上。七老惊讶错愕的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如此轻易的便将手搭在了男子身上。要知道,宋朝是男女之防正抬头的时候,一切非夫妻之间的接触都视为大忌;更何况,老年男子面前的还是两位如此端庄美丽的女子。

  看着文姬,七老心里不住泛着嘀咕:瞧这两位夫人穿着甚是锦华,不象是普通人家;长得也是比那画上的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虽然面上显出一丝疲倦,但神态举止透着一股华贵的气息,自家那婆娘可怎么也比不上。

  虽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可一搭脉,还是可以觉察到这男子并无大碍。松手抬眼却看到那七老一幅呆愣的神色盯着自己看,文姬淡淡一笑,道:“看他脉象也没有伤到筋骨,可能是劳累过度……”

  七老这才醒悟过来般,这样无礼的举动被人逮个正着,他心中大悔,急切中也只有“啊,啊”的张嘴掩饰着。

  “老人家原来在军中当过差?”既然过来了,索性便不再回自己那一桌,文姬在这边寻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了下去问道。

  “啊?是啊,是啊。”被突然一问,还没完全从刚才情景中晃过神的七老慌张答着,一双手上摆下弄,也不知道如何放才好。

  似乎觉得这老人的神态举止颇为有趣,素素掩嘴偷笑着,直到文姬在桌下的腿轻轻磕了她一下才收敛住。七老自然没有看到这一幕,此刻他低着头,仿佛对着面前这女子便如现在这日头上用眼睛望去一般,眩得他脑海中一晕一晕的:这位夫人怎么看也不是那狐媚女子啊!她主动跟我说话干什么,老汉我今年也快七十了,没什么可让她图的啊?

  “我大宋外敌环顾,这么多年斗战不休,老人家能活着回来,真是不容易啊!”一边请着七老坐下,文姬一边感叹的说道。

  几番推迟不过,七老坐了下来,听了这话,神色一黯,道:“也没什么容易的,要不是老汉的儿子死在战场上,只怕也是回不来的,这还要多亏了韩将军。”

  想不到自己无意中提及了七老的伤心事,文姬满是歉意的道:“真对不住,让您老伤心了!”

  听到对面女子说起了敬语,七老原本安坐的神情吓了一跳,忙摇手道:“千万别这样说,老汉就一庄稼人,可担当不起;再说,隔了这么多年,老汉早就看开了,我那婆娘也还争气,又替老汉我生了个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操持着家里租来的几分薄田。”

  说起自己另一个儿子,七老神色欢愉,早把先前那一丝尴尬和不安抛到了脑后。听着文姬与七老说着一些家常琐事,素素先还觉得新鲜有趣,可听了一阵后便心神不定,忍不住扭头朝外面的黄沙道望着。

  “如今老百姓都不好活啊!”似乎是说到了兴头上,七老忍不住叫店家上了二两白酒,一边小口抿着,一边说道,“租的田也就那么几分,主家剥去一分,官家剥去一分,剩下的还不够我们三口一年吃。我们这口还有两个男人能下地干活,有的人家可都是孤儿寡母的,租不了田,租了也没男人种,只靠着妇人团些布,做些针线活,可怎么养得活啊!”

  微微叹息着,文姬道:“那老人家可曾恨过?可曾想过若是朝廷再征兵的话,你现在这个儿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未免太过残忍,说了一半,文姬便住了口。

  “有什么恨的?”七老嘿嘿笑了起来,“总不能让西夏人,辽狗打过来。虽然现在看着汴京城内热闹喧天,只有那些高官贵人才能享受,心里怨恨,暗自在肚子里骂上一阵,再吐他一地唾沫,也没想过上阵杀敌的时候手会软。”

  “老人家才是英雄啊。”

  “我是什么英雄?”七老抿了口酒,“我们这些人哪里没看过被西夏兵辽狗杀得无处可逃的百姓,本来生活就艰难,还要落得如今背井离乡的局面,谁个不心酸不落泪?”

  “活一世便一世,下辈子什么样子谁管他啊!”一口将酒喝下,七老却象是不胜酒力,微微摇着头,看身形左右摆着似乎要倒下去般。

  “听说汴京城里面有个红得发紫的头牌小姐,能见上一见这辈子也就这个想法了。”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摇晃着站起身,七老腿根一软,还是坐了下去。

  这一下声响颇大,却将那昏迷的男子惊醒了过来,他刚睁眼便骨碌一下翻起身来,嘴里嚷嚷着:“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

  “哈,小兄弟你醒了,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说,当年老汉可是在韩,韩将军手下当差……”七老摇晃着,伸手去拍那男子的肩膀,可酒意上涌,手一错,人翻身下扑,醉了过去。

  仔细看了看四周,那男子脸色一变,嘴里不住的念叨着:“这下坏了,可误了太师的事……”说着,他朝店外的马冲去,隐约中还听到他嘴里念着的什么“金环巷矾楼”,什么“李小姐”。

  这时便听到素素欢快的一声,道:“快看,是爷来了。”

  文姬放下刚惦记在心中的话,顺着素素的声音看去,果然,在隔着小店不远,自己的爷骑着匹灰马,正悠然的一颠一颠赶过来了。

  “你们两个站着多累啊?”看到两女并肩站在一个落脚店的门边,我加了几鞭,赶到近前下马说道,“这么担心爷,是不是怕爷跑了啊?”调笑着,看到两女精神还好,相映成辉的两张秀脸上染着点点灰尘,也不理旁人如何看,伸手拭去。

  文姬脸上一红,我手指一触便嗔怪的轻推我一下,让了开,倒是素素满不在乎,笑嘻嘻的受了,末了还对我做了个大大的笑脸。

  “听那老人念着城里面的红牌姑娘小姐的,倒让我觉得你们男人啊……!”一边朝汴梁城内走去,文姬一边说着刚才的趣事,最后,借着四下无人注意时在我胳膊上轻轻打了一下。

  我苦笑,这注定了的事我也解释不了。“后来我又听那落马晕倒的男子说什么太师,什么金环巷矾楼、李小姐的,我就在想他们两人说的是不是一个人。”

  太师?现如今除了蔡京被称为太师还能是谁!至于那李小姐,我笑着摇了摇头,转眼看着文姬,在她眸子中竟藏着一丝狡黠,我仍说道:“他们说的这女子还能是谁,定然是色艺双绝,名贯京华的头牌倌人李师师!”

  **************

  在汴梁城内置的地产原是希文公的旧居,当年他过世后三个儿子从军的从军,外放的外放,这小院落便没人打理,过了两年他三个儿子商量后索性将其出售,卖给了一个在汴梁城做生意的人,后又几经反择,不知见过了几位主人。

  有句老话叫: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希文公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我知道这是希文公在汴梁的旧居时,便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到底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这就是惺惺相惜吧!

  虽然不常来汴梁,但这里却也被文姬使唤几个丫鬟不时的来打扫一下,前一段时间我应佛印的请,去庐山与他对弈,文姬、素素便合着貂蝉飞燕两个丫鬟住在了这里。

  “文姬,喜儿还没赶过来吗?”趁着月色皎洁,夏风习习,我端着杯茶,坐在树下的摇椅内,悠然自得的问道。

  “还不是被二姐拾掇的。”轻摇着蒲扇,文姬说道,朝后靠门站着的貂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接手,等貂蝉接过蒲扇,她便捞起木盆中的帕子,微微拧干递给了我,“爷也该管管了,让二姐整日价的对着那些金银珠宝难不成成了财迷。”

  接过帕子,我随意的抹了抹道:“哪能啊,估计妲己也就喜欢那些东西霞光闪闪的样子。一不能饿着当饭吃,二不能冷着当被盖,看多了也就腻烦了。”

  文姬张了张嘴,我将帕子交回,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别担心啦,妲己可不是那么视财如命的人,她定然是有了什么才会去的,现在不说可能是想吓我们一跳。”借着这一下,我干脆站起身,倒把身后的貂蝉吓了一跳,收手之际将蒲扇磕到了自己鼻子上。

  “哎呀,少爷,你也支个声,瞧我的鼻子被碰的。”貂蝉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娇声嗔怪着。

  “诶?快让少爷我看看,别撞成了个丑丫头,那我可就失面子啦。”一边打趣着,我一边扭身朝貂蝉看去。

  听着我的怪腔怪调,月色下也看不清貂蝉的脸色,她轻轻一舞将蒲扇朝我一飞,挡住了我的视线,嘴里道:“不许看,人家正疼着。”说着便朝屋内走去。

  “素素就睡下了?”回身看到文姬默然不语,知道她还在挂心刚才跟我说的事,左右都无人了,便硬拉着她进了我怀里。

  文姬扭了几扭,见脱不开身便随我处之,头微微一靠,便有一道淡淡的发香飘来。

  “过得几日我们便回扬州,你上次帮我抄录的《列国志》可还差着,再说,兴许过不了几年这汴京城也会不安静起来。”用下巴摩着文姬的秀发,我缓缓说道。

  “嗯。过得几日便要走么?”先是温温顺顺的应了一声,随后文姬却带惊讶的疑问道。

  “也不想留了。一来宋朝兵力乏匮,西夏、辽、金,甚至蒙古人都日趋强大,为了生存,他们朝南打过来是一定的。虽说这些外敌彼此顾忌,难得全力攻宋,但只要一方势强,宋朝则会避之南迁,留在汴京不是安全之计。”缓缓想着,我一字一句说道。

  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却有一种趋利避祸,弃国家于不顾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多年前我与希文公的一席话引起的吗?

  从心底我就没认为我是个宋人,甚或是以前的唐人……以封建皇朝来冠以自己的民族国家,我只承认我是华夏人,是中国人。是包含着五十六个民族的中国,而不是现在几人民族之间内战和倾轧,这或许是我永远融不了历史内战中的原因吧!在国外,中国人被统称为唐人,那已经不是一个皇朝历史的代表,而是上升到对延续了数千年所有中国人的统称,不区分民族,不区分地域。

  “来,爷抱你回房,看你的样子也没多少精神。”等我回思过来,却发现文姬少有的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说什么话,轻托起她的下巴她也没有抬起眼,“是不是今天在城外等爷辛苦的?”

  被我抱在怀里,文姬轻嗯着,靠在我胸前的脸却是微微热了起来。

  “素素从来都是精神头十足,今天也这么早睡。”一边不带询问意味的说着,我用腿推开门,屋内只留下了一根蜡烛,忽闪忽闪的亮着微弱的光。

  **的被褥一动没动,原本应该在**睡着的素素却不见踪影。“不是跑到我房里睡去了吧。”暗暗想着,将文姬放下,被褥盖上,我朝自己房间走去。

  刚走两步便看到前面拐角处人影一闪,却是貂蝉。“这丫头……”我嘀咕了一句,快步朝前走去,只见她弓着身,正蹑手蹑脚的朝前移动着,一只手撑着我房间半开的门,一边朝里偷偷看着。

  “啊——!”冷不防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貂蝉惊跳起来,手掩着嘴把尖叫声压了下去。

  她的脸木然发白,我饶有趣味的看着她,道:“你在干什么?”

  貂蝉隔了一会才似醒过神来,结巴着道:“没干什么,就看少爷回房没有?”

  我一阵好笑,看我回房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吗?我也朝房内一探后回身笑道:“是这样看吗?”

  貂蝉点点头,道:“是啊,我是看素素……”话至一半便忙伸手掩住了,使力的眨着眼睛看着我。

  是啊,素素。我顺着她的话一点头,可刚点完头才发现自己刚才那一看好象并没有看到素素在我房内。微一怔神我大开房门朝里望去。我的床也如文姬的一般无二,被褥没有动过的迹象,显然是没人睡过。

  “少爷,我可不知道。”说着,貂蝉转身便小跑起来。

  嘿,这丫头,你不知道?说这句话就是知道!

  “跑什么,少爷我还有话要说。”一喝便让貂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停在了那里,不安的扭着手。

  “素素夫人去哪了?”我沉声问道。

  看到我皱起了眉,貂蝉极快的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抬眼,说的话也细不可闻,我着力听了大半天也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说什么呐,大声点,我都听不到你说什么,蝉儿你存心不告诉我是不是?”努了努嘴,我不满的说道。

  这一下貂蝉倒是抬眼看了我一下,不过给的却是个白眼,嘟着嘴道:“少爷,我说我不知道,她是夫人,我是丫鬟,我怎么管得住?就是能我也不敢啊!”

  “不知道你怎么到我房里来看啊?”这丫头倒跟我辩起来了,我不由得笑着反问道。

  一噎,貂蝉说不出话来,只得念叨着:“是嘛,我本来就不知道,所以才来看看。”

  我笑着,正待问她怎么不去文姬夫人的房里看看的时候却见前面影子一闪,却是文姬渺渺走了过来,秀发微有些蓬散,先是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拢了拢貂蝉,柔声道:“好啦,蝉儿你去休息吧。”

  看到文姬如此做,我一愣,这确是有事情啊!

  “素素去见一位朋友啦。”拉我进屋,文姬软语安慰道。

  “见个朋友?”我颇为疑惑,她二人在汴京城住了一段日子,有上几位朋友也很正常,去见朋友的话,也没必要弄得现在这样神神秘秘,连我也瞒着吧!

  “本来今日晚上要与他见面是早就约好的,可没想到爷来,自然也来不及取消,是以抽着空素素便去说一声,免得人家误会。”轻轻勾着我的脖子,文姬将嘴凑到我耳朵边小声解释着。

  “爷还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吧,说一声也好让我放心,象刚才一样弄得神神秘秘的,你们就不怕我起疑心?”被文姬轻喷出的热气弄得耳朵根微痒,皱了皱眉,我说道。

  “只去一下有什么关系,再说不是还有我陪着爷嘛!”文姬软声笑着,声音又腻又柔,让我忍不住反手搂住了她。

  “哦,原来你方才是在勾引爷?”托了托她的下巴,我故意睁大眼道。

  “哪有?”文姬立声反驳,如玉瓷般的脸红若樱桃,松开一只手,在我胸口轻捶了一下。

  我呵呵笑着,双手用力,将她抱到身上,点了点她玲珑的鼻头,道:“还不从实跟爷说说你们今晚要去见的那位朋友,被你和素素貂蝉这么神秘紧张的一遮掩,爷反倒有了兴趣。”

  文姬仰着头,静静看了我良久,道:“也不是故意要瞒着爷,其实跟爷说也没什么,只是……”她再细细看了看我的表情,似松了口气般接着道,“爷听了之后可不准生气,也不准笑话。”

  “我都不知道你们认识的那位朋友是谁,我做甚么生气笑话的?”轻轻笑着,我摇了摇头道。

  “那可不一定。”说着,文姬抿嘴一笑。

  看着她微带狡黠的表情,我心中一动,这笑容怎么意味深长啊?

  文姬和素素认识的那位朋友也是位女子,是在两女一次上街买些女儿家物事时候,因为相中了同一样东西引起的。就这样简单聊了几句,却发现彼此很是投缘,这样一来,便有了时常相约出游,或是青山拾翠,或是小河浣纱。

  听到这,我大是奇怪,道:“这种事情爷会生气吗?”

  文姬微顿,之后淡淡一笑,道:“可有一次她来时身边却跟着位少年公子,一见到素素之后便……”说着,她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我替她接了下去:“是不是一见素素之后神魂颠倒,惊为天人,之后便是纠缠不断……”

  文姬捏了我一下,忍住笑道:“爷说的也不差了。她说那位公子家中颇有势力,只是人长得丑点,看那意思象有撮合素素与那公子的意思。”

  我一愣,随即笑摇着头道:“荒唐,这种事情也随便撮合,你那位朋友怕是想自己摆脱吧!”

  “事头她倒是承认了,原本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也没真想那样做,只是心烦那公子的缠功厉害,借以摆脱。知道后大悔,忙象我们陪不是。”文姬点头道。

  “既然那公子家中颇有势力,她就不怕给你们惹麻烦?”我摇着头,心里满是不快。

  也不知道文姬是怎么想的,隔了一会她对我勉然一笑,道:“从她谈吐,她应该不是那种有害人心的女子。”

  “文姬,这人心隔肚皮,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少啊!”微微一叹,我道。

  “那爷为何对有些人,甚至是只听过其名却没见过的人却又那般放心?”文姬一笑,驳道。

  **************

  我愣然,自然说不出话来,见我这样,文姬腻然一笑,伸手在我脸上摩了摩,道:“爷放心,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你家夫人也不是那点看人识人的本事也没有,不说一个一个准,也差不离了!”见我还是一幅担心的样子,叹笑着,伸嘴在我下巴一亲,道:“好啦,爷别拉长个脸,你是没见过那女子,若是见了,你便知道了。”

  我突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现在你便带我去见她!”

  文姬愕然看着我,顿了半晌才笑颜一绽,道:“难不成爷早打了这个主意?”说着她从我身上起来,拍拍手,“那便带爷去吧。知道你见着四妹现在还没回,心里担忧得很。”

  出了门才发现月上中天,可汴京城内却依旧热闹非凡,到处人来人往,各种商铺挂着彩灯用以吸引客人,甚至有担着小摊的贩子边穿行边叫卖。

  “这是哪里?”任着文姬带我在汴京城内穿来穿去,走了一阵见她仍没有地头到达的迹象,我忍不住问道。

  文姬微微一笑,侧脸看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道:“爷,等会你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可不许生气。”

  “生气?你先前说的生气便是指这个么?”我拉住她的手,反问道,“我还以为你怕我因为是先前你跟我说跟着她的少年公子喜欢素素,死缠烂打的事情。”

  文姬嘻嘻一笑,伸指在我掌心挠了挠,道:“那个也是。”

  从这条巷子里进去,街两边都是挂着粉红灯笼的阁楼,偶尔几扇窗户打开,露出小半张脸却是笑颜如花,仔细看去便发觉那笑容僵硬无心,端是勉强堆上去的般。

  想不到这里便是汴京城内的烟花之地。走不了两间我便明白过来,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奇怪,文姬和素素什么时候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文姬始终带笑,转到一条暗巷中,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女子,一身粗花布衣,显胖的脸上兀自涂抹着一层胭脂粉。

  “吴嫂,我四妹可在?”文姬福了一礼,问道。

  那女子吴嫂点着头,眼睛直瞄到我身上,将我上上下下看了几看,突然伸手一拦,道:“王夫人,大小姐处可不能随便进男人。”

  文姬笑着上前,挽住了那吴嫂,道:“我知道,我也不敢坏了这儿的规矩。他是我四妹的哥哥,特地来找他,左等右等不见四妹回,索性我便带他来这里找,你放心,就在大小姐门外招呼两声。”

  吴嫂神态狐疑,又看了好一会才勉强的挥手道:“王夫人你可要小心,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

  文姬喜道:“你放心,我绝对不给你找麻烦。”遂招呼我朝里走去。还没走得两步,隐约听到身后吴嫂嘀咕着道:“妹妹的哥哥?我怎么好象看到两人手拉着手?”

  文姬脚下加快,我暗暗好笑,却也想不到她和素素单独在汴京城内居住了一段日子,居然到良家妇女大忌的烟花之地来,甚至还蛮是熟悉。

  “哥哥,你就不怕素素知道了恼你么?”看到文姬在一边走一边不时跟错过的女子打着招呼,我实在忍不住,调笑了一句。

  “还不是为了爷要进来我才这么说的。”文姬轻横了我一眼,咬了咬唇,脸上淡红,也不知是因为路走得急了还是因为害羞,低声传来一句:“这哥哥也是情哥哥……”

  这话从文姬口里说出,不禁让我心头跳了一跳,这时便听文姬道:“到啦,那女子便住在这里。”

  我微微一打量,这门口实在与其他的房间看不出区别,点了点头道:“我们这就进去?”

  “哎哟,王夫人,你什么时候来的?”突然响起又嗲又软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楼梯口子上站了一个女子,年约三十好几,打扮得妖艳,紧身的衫裙将她一身凸显无疑。可马上她便瞧见了文姬身旁的我,那笑容立刻带上了三分勾引,欺近身道:“这位公子哥可从来没有见过的,是不是王夫人带来的啊?”

  一句话中她眼神在我和文姬身上瞟了不下三回,而那浓郁的脂粉香也让我暗中皱眉不已。

  “齐妈妈,这是我四妹的哥哥,便是到李姑娘这里来找她的,若是李姑娘现在方便,那我便进去……?”拖着尾音,文姬看着身边这位齐妈妈。

  “唉,那可真不巧,我家大小姐房内刚来了位客人,身份尊贵,得罪不起,要不我也想进去陪她说会子话。”齐妈妈叹着气,不无惋惜的说着,可一双眼睛却直在我身上描着。

  什么客人不客人,她话里的意思我还是明白:若是有银子,这人我自然见得到。

  文姬惊讶道:“见客人,那我四妹也在里面?”

  齐妈妈咯咯一笑,道:“那客人厉害得紧,大小姐怕便让四夫人陪着她,有两个人断是无妨的。”

  听得这话不仅文姬,便是连我的脸色也是一变,文姬正要再问却听房内传来素素惊喜的声音:“是文……”话至一半门便打开了。

  开门见到的可不止文姬,还有脸色不善的我,素素一下傻愣住了,呆呆的喊了一句:“爷……”

  文姬还算清醒,趁着齐妈妈没有清醒过来,一拉我,两人便进了房,将门关得严实。

  “是文姬姐姐来了么?”随着一个清亮柔软的声音,一个女子从后转了出来。一身轻裾罗纱将她高挑的身材衬得秀丽无方,素净的脸上一双凤眼黑如宝石,高盘的秀发梳了个南朝笄。

  这里的女主人都过来了,我纵然是有千般责怪素素的话此刻也说不出来。乍一看下,惊讶于这女子的美丽,彼此打量之下却又惊讶于这女子身上好一股清素淡雅,郁郁而芳的气质。

  这样的女子即便是落到这烟花之地也绝非寻常女子啊!

  “这位便是文姬姐姐和素素姐姐的夫君吧!”

  “这位便是名冠京华的李师师姑娘吧!”

  不约而同的,我与她齐声开始又齐声而止。而在话一落后我便想起了先前文姬来城外接我时听到李师师的名字时显露出的那幅神情。原来文姬和素素早就知道了李师师。

  “师师,来的是什么人?”见我有些发愣,文姬上前托过李师师的手,悄声问道。

  李师师微微朝后瞥了瞥,没有出声却比着嘴型,文姬脸色不动,却是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四妹陪着。”

  “师师,怎么这个时候还让客人进来了?”也许是见李师师到前面来久不回去,那里面的人抬声喝问起来,听声音却是有了六七分醉的样子。

  “还在磨蹭什么啊?索性叫他们也进来陪,甄……”随着这话便见一男子扶着珠帘站着,一双眼睛眯着,面色白皙,颌下少须,一身锦华长袍当中围着个明黄色的腰带。

  “赵公子的字和画都是世间少有……”李师师神色定然,怎么也看不出她不愿意侍侯这位公子,浅浅一笑之后便朝我微一招呼,左手挽着素素,右手挽着文姬朝内间走去,“我可是求了好久才让赵公子留下墨迹,两位姐姐一定要替我品点品点。”

  “这是……瘦金体?”看到案几上的那一幅字,我几乎不敢确定,疑惑的朝那男子看去,虽然后世有人学宋徽宗的瘦金体,但大都认为不及此字体的原创者。可在这个时代,因为宋徽宗的皇帝身份,所临摹之人众多,在真品的熏陶下,水平也是极为接近,让人难以分辨,便是我在这一眼看去之后也不敢贸然下结论!当眼光再次溜到他身上那根明黄色的腰带时,我顿时醒悟过来。

  这不是宋徽宗还能是谁?明黄乃天子之色,凡人佩带可是欺君灭族之罪!

  “你怎么知道这是瘦金体?”李师师一震,拿眼惊讶的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怀疑,“这是赵公子刚刚写给我的,看这字体偏生有立,随口一问赵公子才告诉师师就叫‘瘦金体’……”

  那男子此刻也睁着眼,微笑着看着我,自然,眼中也是难以明白的疑惑。

  随口而说?我心头一惊,难道这“瘦金体”才出来,可不对啊,记得在现世中我也考察过宋徽宗的“瘦金体”,年代曾断定为宋徽宗年轻的时候,也就约1100年左右,那时他正与王诜、赵令穰等人交往甚密,在书法上有什么突破和创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字体虽然是刚取名,但也早就出来了。”想不到隔了一会倒是那男子开口说了起来,“此字体瘦硬通神,有如切玉,同道中人见了,有这般想法也是正常。”

  “赵兄。”一抱拳,我微微笑道,“都说修身养性,书法为先,看赵兄能独出此字,可知赵兄为人定非一般。”

  围着这一方案几坐下,赵公子听了我的话,脸上笑意溢然,道:“过奖过奖。”

  “此字体瘦,当知赵兄平日里生活定不会奢靡,该用之处则用,不该用处绝对不会用。”望着他,我淡淡说道。

  “哈哈。”赵公子笑了两声,便拿眼朝李师师身上一瞟。

  “此字体瘦,却又如行路艰难。”说着这话,望着赵公子脸上笑容渐渐消去,“看‘瘦’一字,其中曲壑纵横,便如大地道路,交错来往,鲜有平直,虽然其势大却被分割,便如有万贯家财也尽被这道道消耗。若论,则为奢靡也!”

  赵公子的脸色一下变了,却仍稳坐如山。瞟了瞟他,我道:“俗语有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见这一瘦之前乃是肥美富裕,想我大宋也是如此。”

  “王公子你如何这般说……?”对于我的话文姬素素自然是不惊讶,可李师师却是半张着嘴,溜圆着眼珠,看那神色却不是对我说的话感到惊讶,而是对着那赵公子。

  “难道不是吗?”我挑起眉道,“都说我大宋地大物博,江南之地富甲天下,江北之地民强志坚,怎么样也轮不到西夏,辽,金这些外族人来欺负!从每年的捐税、上缴的民脂民膏、另立名目的‘花石纲’,怎么也能充盈国库。虽然当今皇上一不小心修筑丰亨豫大的园林‘艮岳’,花费了国库,也只是暂时掏空而已,明年自然又能通过这些手段补充上来。这不就好比是那瘦死的骆驼吗?”

  听着我的话李师师面色复杂,那赵公子却是脸色大变,怒喝一句道:“你——!”却又无话可讲。

  “赵公子大才,早看出皇上不足之处,借以字明心,可若是得叫皇上知道改过才是最好啊!”不理会他的脸色变得如何,我不咸不淡的又说了一句。

  “王公子不觉此言太过托大了么?”眨了眨眼,李师师说道,可在她眼角我分明看到一丝掩饰不住的笑。

  “哈哈,托大?或许有之,兴许未必。”我摇了摇头,又朝赵公子看去,“至于‘硬’……”我拖长了声音,拿眼去看他的表情。

  可经过刚才那一气之后,赵公子却又象没事人一样,端起杯水小口抿着。

  “便如人的气节,性格。象当朝被人称为‘六雄’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免便是如此等人,对外竭尽全力也抵挡不住,对内却是能将硬朗作风全诸展现,叫人好不羡煞!至于被皇上惩治的元祜奸党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元符党人章悼等人便无如此气节。”

  “王公子……”李师师满怀担忧的叫了一声,那眼神不住的在我和赵公子身上来回瞟着。

  知道她怕我这些言语惹怒了乔装而来的宋徽宗,可看他却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对我刚刚还在耳边的讽刺话如没听见般,施施然朝李师师行了个礼,道:“在师师这里坐得久了,我都差点忘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王公子,你可知道他是谁?”送走宋徽宗后,李师师不无担心的问道。

  “不知道我还说干什么?”微微一笑,我拿起案几上宋徽宗的那幅字帖,“只如字来看,乃是天下独一无二,只可惜……他这个身份!”

  微现惊讶后李师师便不再说话。虽然宋徽宗在历史上对中国的文化做出了贡献,但他的身份却是个皇帝,不说开拓疆土的野心,但连勤政爱民也没有。他这样的人便如南唐后主李煜般,对错难论。

  “师师,你可让我好躲啊!”正当我与文姬素素准备离去的时候,却从床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一人爬了出来。

  “在下柳永,惭愧惭愧。”等那男子好整以暇的齐了齐装束,他才脸上堆笑,慢条斯理的说道。

  惊讶只是想不到李师师床下还有一人而已,微微一愣后我也不准备多说,只抱拳回了个礼。柳永见我无意多说便也不来搭腔,对李师师道:“师师,皇上怎么会来找你?”

  听他语气不善,李师师脸色一变,本来陪着我的文姬和素素亦是脚下一停。

  “他是皇上,自来找我是他的事,我可管不着。”李师师咬着唇,看着他一字一字缓缓道。

  柳永干笑着,解释道:“师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我了,其实我是……”

  “李姑娘本非寻常女子,便是落到这青楼妓馆也掩盖不了。柳大才子名气之大坊间传诵,可李姑娘也弱不了多少,皇上来了便来了,亦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本后世中都说起柳永流连坊间,深得青楼妓馆女子喜爱,他与李师师也是相识一场,两人原本有情却没在一起倒让人错愕惊讶。

  “王公子夸誉了,师师不敢当。王公子刚刚得罪了当今皇上,还请万分小心。”李师师眼睛一亮,柔声娓娓说道,“只怕我也要暂离汴京城一段时日了……”

  “爷,我早答应了师师与我们同行,你不会不同意吧?”在回去的路上,素素苦兮兮的望着我道。

  “哦?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倒是回去后先解决你和文姬的事情。”望着素素,我假意怒道,暗中还伸着手,偷偷的,在她臀上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