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雪如刀。

  一队士兵正延着一片小树林缓行,他们衣衫破陋,神情疲惫,其中大多数人便是连武器也没有。

  领头的将领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他回头看了看,脸上的神情既是无奈又是痛恨,旋即,他咬了咬牙,低声道:“诸位兄弟,再忍耐一会,穿过这片稀林便是屯钟山,金兵断不敢随便追来,便是敢,也叫我们借着地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他声音铿锵有力,但偏偏跟随他的那些士兵此刻却不做任何理会,只是耸拉着头,偶尔抬起的眼也发现那眼神一片死寂,毫无生气可言。

  “大鹏,你看我们现在都这样了,几天没有吃的,几天没有睡觉,一身保暖的衣服也没有,武器也丢了,就算是逃到屯钟山我们又能干什么?跟着走的兄弟也就现在这么一百来人,金兵一来就是上万上千的,屯钟山再险要也挡不住人多啊!”从默默跟随而行的队伍中,一个身子略胖,满脸老气的年轻男子愁眉苦脸的说道。

  “虎头,你说什么?”叫做大鹏的男子一声怒喝,转身望着他,双目圆瞪,手紧紧握在了佩剑上,两人对望良久,他才仿若泻了气的,手一松,满脸怒色消失不见,颓然道:“是不是连你也想走?”

  虎头神色间掠过一丝不忍,嘴唇蠕动着,委屈着说道:“我没有这么想,只是我觉得我们与陈都统分兵突击后,一连都在金兵包围中左冲右突,兄弟们都没有好生休息过,而且我们这么点人现今实在不能与大股金兵相遇,惟有图谋与陈都统合在一处才能……”

  “才能什么?保住性命?”刚刚消失的怒气却又因为虎头这句话撩了上来,大鹏盯着他,“你若再出此等言语扰乱军心,即便你是我同乡同好我也定斩不饶!”

  他说完环顾自己带的兵,却发现他们眼中流露出些微的怨恨,这样的眼神让他心中一颤,立刻大声喝道:“诸位兄弟,你们觉得金狗杀够了吗?他们毁我家园,掳我妻女财物,此等耻辱任谁也忍受不了,有丁点血性的男儿绝不会在此刻轻言放弃的!”

  看着大鹏重新昂起的头,虎头什么也没说,直至快到队伍的最后才叹了口气,拉了拉身上几乎破不遮掩的衣物,跟着朝前走去。

  “陈都统领着大军与金兵对抗,另有王将军率后军策应,绕着金兵的尾,金兵便是再多人也耐不住两面受敌。”前方不远便是屯钟山,厚厚的积雪下隐隐可见几点灰褐。此时大鹏便要自己所率部稍事休息,四分之一柱香后即刻登山,借着这个机会,他将心中所知的一些情报说了出来。

  “我们虽然人少,但未尝不能给金兵以重创。”遥望着远方,大鹏冷笑着说道,“等我们养好精神,蓄足力气,当金兵首尾失据的时候,我们一举冲入,将金兵拦腰一斩!”说着,他重重的做了个下劈的手势,从齿间喷出一口浓浓的热气,瞬间化做了气雾。

  “此想法是好,可大鹏,我们可都是步战之兵,没有战马,不是骑兵,要将金兵拦腰断成两截从何谈起?”虽然刚才大鹏的恶言让虎头错愕惊讶,但此刻却早没放在心上,直接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战马我们是没有。”大鹏笑着,只是那笑容带着一丝阴谋的味道,“可不代表别人没有!这里距应天不远,我们要的战马就在那里!”

  “什么人?”刚说完话,大鹏眼睛一亮,直朝前方望去,而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在前方不远,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随着缓缓趋近的脚步,那人的容貌也显现出来。

  看面容不过二十几许,一身白色的文士衫,可在他脸上却感觉到一股与之截然不同的凌厉之色。

  这队士兵大哗而惊,纷纷起身严正以待,可寻思来才发现自己手上没有对敌的兵器。大鹏暗然一叹,凛了凛脸色,再次问道:“来人通名,否则莫怪刀剑无眼!”

  这时,那人才停下脚步,嘴角扬起一道笑容,缓缓道:“对面的可是马家渡之战上下来的宋军?”

  大鹏紧紧皱着眉头,狐疑的打量着,隔了一会才道:“我们是金兵,知道你们宋人躲在此屯钟山,特来剿灭!”

  那人哈哈一笑,眼睛一亮,道:“金兵?现在有你们这么狼狈的金兵吗?况且金人也从不称呼自己为金兵,唤做金朝军还差不多!”

  这话说得所有将士脸色一黯,惭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那人一转身,又道:“你们随我来吧,山上说不定还有你们的战友。”

  还有人到了屯钟山?就在大鹏还在惊讶这句话的时候,那些士兵却都不自禁的脸色一喜,起身跟在那人身后稍远处。

  “敢问阁下是谁?屯钟山上还有我们宋军?”大鹏一醒神,追了上去,连声问道。

  那人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连你是谁都不说,却要问我这么多问题?”

  大鹏脸上一红,忙一拱手,道:“在下姓岳,名飞字鹏举……”

  “岳鹏举?”那人微微一停脚步,脸上的神色带起惊讶,让岳飞微觉奇怪,“鄙人名云字子龙。”

  就在岳飞思忖这名字与三国时的名将赵云相同时,那子龙却是突然一伸手朝他额头拂来,来势迅疾,指尖带风。

  不假思索,岳飞左手抬起一格,右手却是由掌捏拳,嗨声一吐,轰了出去。

  想不到那人却是在这一拳之下连退三步,脸色瞬间潮红,最后勉强站住了,强然一笑,道:“好内息!”

  “兄台这是何意?”岳飞一脸肃然,紧握的拳并没有放松。

  “哈哈,别无他意,乃试探授真刺史而已。”说着,他便走回岳飞身前,“听屯钟山上的兵将说起过岳将军的神勇,待得亲见才知不虚。”

  虽然这话是夸赞,但岳飞却明显的感觉出他话里并没有什么钦佩、恭维,便象是在说一般的客套话一样。

  虽然这人刚被自己一拳击退,但岳飞并不认为这么简单,没听出那人话里另外的意思,他也不多想,望着不远处的屯钟山,问道:“这屯钟山上真有我许多大宋士兵?”

  “这可不是假话,你来了便可将这些士兵带走,也省却我一番麻烦。”子龙淡笑着,似在意不在意的说道,一瞟见岳飞紧锁眉头的神色,他才一敛容,惊讶的道:“难道岳将军不知道?”

  “知道什么?”岳飞闷着气,“如果兄台说的屯钟山上俱是我大宋兵将,那我宋军必是大败无疑!”

  子龙点点头,道:“大宋军队从无一次敢正面完颜宗弼,这次本也不例外,但一来你们摊着个刚愎自用的统帅杜充,再加上后军统领王燮在胜负未分之际率众临阵脱逃,陈都统不得不与金军主力交手。”

  岳飞的腮帮不住抖动着,脸色铁青,呼呼的粗气一声高过一声。“那陈都统……?”

  “杜充一共派出了三万将士与金对阵,陈都统领军两万,王燮领军一万;可金军却有数十万之多,兵力差距悬殊,便是有通天奇谋也难逃一败,但陈都统身死便非因果了!”微微一叹,子龙说道。

  “陈都统是在战场被金人杀死的?”默默的,岳飞低下头,那话语便象是从牙缝中咬出来一般。

  转首看着他,子龙顿了顿,缓缓道:“陈都统率孤军力战,于势穷力尽时被俘。金兵主帅劝他投降,他踞胡床大骂;金兵把大刀交架于他胸前,他神色自若,不为所动。在金人大帐前与他的二儿子仲敏同时被杀害。”

  “宣和七年,金灭辽,乘隙进犯真定。陈都统孤军死守,日夜血战,三千将士慷慨殉国,自己妻儿八人皆遇害。建炎元年,金大将王善拥兵十万,长驱两河(河北、河南),袭击恩州。陈都统与长子仲刚率军拒战,身先士卒,金兵以飞刀暗杀,仲刚以身蔽刀,不幸殉难。真正一个忠门烈士,便是连一个守孝,一个将如此满腔热血烈性延续下去的人都没有了!”

  “不要说下去了!”缓缓的,岳飞连声说着,到得后声音渐趋高亢,神情竟是狰狞可怖。

  “败非陈都统之罪!乃,乃,乃……”岳飞梗着脖子,喝道,可到了最后却说不下去,或者说是不敢……指责!

  子龙看着他,直到他神色平静下来,自然,岳飞内心是不是平静他无从得知,静默片刻后,他道:“鹏举能明白便好,要如何做,该如何做,当如何做自然有了计较。”

  岳飞猛一抬头,盯着子龙,那眼中的似乎也射出一道亮光,在这黑夜中殷殷炫人。他一抽佩剑,顿在地上,“若是心中有了计较,又如何如陈都统般?”说话间,他双手一撸,将上衣脱了下来,背转身露出背上四个殷红的大字:精忠报国!

  子龙无言的看着他,久久而静静,那眼中却是掠过一丝叹息。

  “自从夏中宗帅死,鹏举便看出宋败之因。宗帅上书谏军,信而见疑,忠而见谤,甚至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荀为东京副留守,监视宗帅,无一不让人心……酸。在宗帅弥留之际,他念着的不是自己的境遇,而是杜相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和三声高呼‘渡河!渡河!渡河!’”岳飞紧闭着眼,素来坚毅的表情此刻也满是酸楚,他手下的士兵一直静静听着,此时也随着他的话满面悲戚,甚至有数人低声哽咽抽泣。

  “渡河!渡河!渡河!……”这弥留之际的呼声啊!

  “大宋濒危撑一柱,英雄垂死尚三呼!”叹息着,子龙轻轻念道,“我知道了,你随我上山。”

  上得屯钟山,岳飞果然见到了近五千逃到此的宋兵,他又是悲痛又是惊喜:“多谢子龙兄做出如此义举。”

  子龙摆了摆手,道:“你别谢我,若不是我大哥照应过,不论你是不是宋人我都不会留在山上的。”

  岳飞哑然望着他,疑道:“这是为何?你难道不是宋人吗?”

  子龙瞟着他,摇了摇头,道:“宋金交战数十年,几乎无胜绩可言,对战胜败先不说他,便是连敢正面与完颜宗弼(金兀术)对抗的人也没有!满朝文武,上下百官,听到这个名字便是未战先怯,早早递了降表,献了城池,纳上岁币,这等作为,称做宋人岂不是羞惭?”

  岳飞脸色一变,压着满腹的痛恨与不甘立刻在脸上涌现出来。

  “这马家渡之战陈都统虽然迫于无奈而与完颜宗弼正面对抗,但总算是做了。纵使宋兵大败也没让金兵好过。”叹了口气,子龙说道,“再且,恐怕完颜宗弼原来在宋人心中不败的神话也被打破,此后你们对着他也不会未曾上阵先乱家门。”

  “我岳飞绝不怕完颜宗弼!”岳飞眼中闪着光,一字一字说道。

  子龙点点头,道:“你是不怕,可你手下的将兵如何?金军为着宋朝的大好河山,如狼似虎。”

  “他毁我家园,我大宋子民又怎甘心受他欺辱?必当头给他重重一击,我岳飞不惧,我手下的将兵也不会怕!”岳飞紧着拳,将目光一一朝这些跟随自己的兵扫去,缓声重调说道。

  “现如今你手下有五千多人,你就如此带着他们抵抗金兵?”子龙微笑看着,稍微之后突然说道。

  都说上阵不差饿兵,可现在这些兵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衣不遮体,面黄肌瘦,手无寸铁……岳飞脸色一黯,虽说先前他敢想到去应天弄些马来配给自己的士兵,可那只有百来人,现在来看,这计策是难以实行了。

  皱着眉,岳飞想了想道:“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想的,金军新胜,我若是现在就领着这五千人去抵挡金兵进犯,不过是牺牲诸位兄弟而已。”

  “不进,则退!”子龙微现笑意,将一句话断开了说,“金军进逼建康,岳将军要退到哪里去?”

  “韩将军在南,应当与之汇合。”岳飞略微迟疑了一会,说道。

  “先至广德(今安徽广德),以为犄角,金人不敢冒进,待韩将军收定扬州散兵,可退至宜兴,休生养息以待来日。”等岳飞话音一落,子龙便缓声说道。

  见岳飞还在考虑,子龙又道:“此时皇上在南,有韩将军护卫,你去的话,一来官位低微,受韩将军管辖事小,上交部下后难以出头抗金是真;留在北,虽然必要受张将军节制,但自己手上有兵,既能协同几位将军做战,也能累积战事经验,假以时日,必叫天下人知道宋不仅有韩家军,张家军,刘家军更有岳家军!”

  岳飞身子微微一颤,眼神犀利,望着子龙,久久才断然道:“好!”

  **************

  月夜风萧萧。

  轻风起舞,将营帐门前一排火把带得或明或暗,虽然是黑夜,但也可清晰的看到中军帐上飘展的帅旗,上面一个血色飞凛,银铁纵横的“岳”。

  “来将通名!”

  “岳帅帐下黄佐!”随着这一声大喝,一骑如电,朝中军冲入。

  骑至帅帐,马上将领黄佐飞身下马,人借落势,足尖点地便要进入帅帐。当他的手刚要触及帐布,两道银光突然从内射出,同时喝道:“谁人敢私入帅营?”

  “末将黄佐,有军情禀报岳帅。”黄佐见机极快,一凛神之际便堪堪擦着枪边收回了手。他并不是不知道帅帐戒备深严,只是得到重要军情后,心事都放在其上,忘了这一回,也幸得两个护卫在不明白情况下,只有逼退之意,而无斩决之心。

  “是黄佐来了?”帐内传出岳帅的声音,“进来禀报。”

  帐帘一掀,黄佐便见到岳帅正对着帐门口坐着,前面的案桌上左右各放一只蜡烛,将帐内照得通明,他头也没抬,径自阅着什么东西,神情贯注。

  一边看着手上的书信物事,岳帅简声道:“何事报来?”问出这一句话他却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望着黄佐。

  “遵都统制令,末将攻打周伦水寨,不负帅令,末将已经拿下了!”黄佐脸色一喜,单膝跪地,朗声道。

  岳帅神色间并无惊讶得意,只一点头,道:“很好,比我预计的要快上半天。”说着他示意黄佐起来,“杨幺势大,不可小觑,又据洞庭湖区湖泊港汊为险,濒湖设寨,兵农相兼,首战虽胜,凶险却在其后。”

  黄佐唯唯应道。岳帅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道:“你原是杨幺部将,熟悉他一番布置,是以才得以首战胜。自然,这也封了军中诸多将领的口,好好用心,必无人疑心。”说着他望向壁上挂着的一副地图,久久才又道:“对杨钦大寨你如何说?”

  黄佐神色一动,心中疑惑却不敢说,小心的看了岳帅一眼,道:“两者相距甚远,我水军新战虽胜,但长途奔袭……”

  岳帅摆了摆手,道:“我问的是杨钦大寨攻防如何,奔袭不奔袭我尚无定议。”

  黄佐醒然,舔了舔嘴唇,刚要说话,外间传来一阵马蹄声,远远的一人便高声呼道:“报——右相临军!”

  黄佐一怔,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说,岳帅却是一愣,缓缓道:“容后再说,先去见见右相。”

  “都统制岳飞见过右相大人。”步入临时设立的来宾营帐,见到帐中一人身披铠甲,圆着小步,岳飞提了提声,道。

  那人一正身,满脸笑意的看着岳飞,黑须浓密,头发却有点点斑白,道:“鹏举首战便大捷,令人欣慰啊!”抬手与岳飞回了礼,才又道:“杨幺势大,皇上惟恐难平,特派我来看看。”

  岳飞嘴角微微扯动,淡着神色道:“有右相在此坐镇,末将可放心多了。”

  右相看到岳飞如此神色,哈哈大笑,道:“鹏举多心了,想我张浚亦是行伍出身,生死作战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怎么会如其他人一般?皇上说是派我来督战,倒叫岳帅你放心,我绝不干涉,除非……”他将话一顿,拿眼仔细看着岳飞,脸上的笑意也似含着点什么,“除非岳将军抵不住杨幺,或是进剿失败。”

  岳飞神色不动,语气却是一宽,与先前完全不一样,道:“有右相这番话,末将可放心多了!”

  拉着岳飞坐下,张浚抬眉想了想,道:“去年鹏举一举收复襄阳六郡倒让我好一阵惊讶,这也是我多年的心愿啊!”

  岳飞叹了口气,道:“右相言过了,飞收复襄阳六郡乃借了势,算不了什么,我大宋江北之地可不止这一个襄阳六郡在金人手里!叹飞无力将其全部收回,将金人驱除干净!”

  张浚亦叹了口气,转而道:“听闻杨幺兵众甚多,且与民相和,极为难缠。首破其周伦水寨,鹏举此后如何打算?”

  看到岳飞定定看着自己,张浚苦笑道:“你别疑心我参与,这奏折却是要写,你战功卓著,我是放心得很。”

  岳飞这才神色一宽,道:“下一战必挑杨钦大寨!”

  张浚神色一凛,疑道:“此据其寨甚远,鹏举你就不怕水上长途过后士兵无力再战,反让杨钦得了便宜?”

  岳飞傲然一笑,道:“飞犹记战国名将李牧,常引千数铁骑,善奔袭,曾破秦将王翦。”

  张浚紧了紧眉又松了松眉,道:“虽然可趁其不防,但水上却不比陆地。”

  岳飞解释道:“先派一将领军攻寨,我领数千人掩之,非奔袭却似奔袭。”说着,两人相视而笑,岳飞起身一抱拳,道:“右相疲累,还是早些休息,明日便请右相与我一道去杨钦大寨四处看看!”

  从陆上过去杨钦大寨,不过半日路程,时当正午十分,岳飞便与张浚,另几员将领来到了距其不远的一座小山包上。

  从小山包上看去,湖水粼粼,星网密布,由碗口粗的树木搭成的一个水寨立在其中,寨头上人影晃动,迎着日头,可见一簇簇长枪上的红缨。在寨身中下位置,数道铁栏,远远的都可听到被人拉动时的轴响声,一艘艘大船便行进其间。

  “看这寨子好似水上城。”感叹着,张浚便与岳飞议论起。

  虽然岳飞现在仍算是张浚部下,更张浚现在在朝廷中兼都督诸军事,但张岳二人名气俱大,是以两人说话时,其他几位将领鲜能插嘴。

  正一边看着水寨一边说着,岳飞张浚都发觉湖面上竟有一小舟迎面而来,那小舟上站着一人,坐着两人,也没见人划桨,那小舟却来得迅速。

  两人相视而惊,待得那小舟近了,三人的面容也清晰起来,让岳飞惊讶的是,其中一人却是他早年遇见过的,名云字子龙!

  “一别经年,岳将军可好?”距离还有数十丈远,子龙便遥遥一礼,微笑着道。

  “子龙兄风采依旧,实在令岳飞惊叹;而子龙兄雅兴不浅,在此时于湖上泛舟则更让岳飞惊讶!”

  “哈哈,我哪有这般雅兴?”小舟靠泊,子龙一跃上岸,“这位是我大哥,姓王名寒生,”说着,一抬手指着那坐着两人中穿着一身布衣的男子,“这位便是我二哥,名籍字羽。”又一指穿着短襟,露出大半个粗壮身体的男子。

  “子龙兄所为何来?”略微见礼后,岳飞神色淡然,问道。

  “这湖水今日虽绿,不久之后却是泛红。想到希文公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由得来此凭吊一番。”子龙笑看着岳飞,嘻嘻然说道。

  岳飞默然,遥看了眼远处的水寨,又回看着子龙三人,叹道:“岳某也希望这湖水常绿,只要去掉这水上城寨,飞何尝会愿意辜负希文公一席良言?”

  子龙闻言一怔,侧眼看了看小舟上自己大哥一眼,见他点了点头才道:“这水上城寨是何原因而起?”见岳飞没有说话,他微微一叹,道:“‘等贵贱,均贫富’这话又岂是生活安逸的老百姓会说出来的?”

  “在这外敌进犯之时,本该是宋人上下一心,合力驱敌之刻,却生出如此是非,又岂是简简单单‘叛乱’两个字能够说得清的!” 望着岳飞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子龙缓缓说道。

  “就是这等时刻,他们更不应该举旗而反!朝廷,我等俱都全力抗敌,无暇他顾,有失偏颇也是难免,他们这一反一乱,让天下人心更乱,何有益于抗敌?”思索片刻,岳飞摇了摇头,道。

  “这点事情难道他们不知道?”子龙突然冷笑,“难不成岳将军的意思是无暇他顾便可横征暴敛,不顾百姓疾苦?”

  岳飞一睁眼,急忙道:“我并无此意!金人强盛,为了支撑前方抗金军需,朝廷此时多些税赋也是没办法……”

  “难道因为抗金便不要老百姓活下去了么?外战未清,内讧又起,这样做法抗金如何说起?”

  “可若是宋内不平,又何来上下一心,全力抗金?”听子龙这么一问,岳飞接着便反问道。

  望着岳飞,子龙神色间满是失望,凝视良久他道:“都是大宋子民,不去上阵抗金反而自己斗了起来,岳将军不觉得可笑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对于子龙看着自己的眼神,岳飞自然清楚得很,他无奈的叹着气,道:“非我所愿,不得为之。飞说了,只要杨幺放下手中所握,这洞庭湖水必不会变红。”

  “只要他们如此做了,飞必定递表上呈……”

  “接受招安,然后再被朝廷借故一一杀掉?”子龙冷笑着,“你能指望朝廷如何做?若是现在金兵大举进犯,迫得朝廷无暇应付或许会来上一手招安,而不会让你岳将军进剿。此时却是金兵两淮大败,暂时无力南侵,对这般起反,甚至提出让朝廷惶惶不安的口号时,朝廷又怎么会只寄希望于‘招安’?惟有将其消灭,让其断了根才大放其心才是!”

  岳飞无言,眉间川字久久不展,看他眼神游移,显然也是困惑异常。隔了好一会他才道:“子龙兄是来做说客?”

  子龙一叹,摇头道:“做不做说客有什么关系,我是担心岳将军一时看不清!两湖精壮男子一死,仅剩孤儿寡母,到得抵御金兵时分将无可用之兵!”

  岳飞沉默不语,看着他这样,子龙显然是知道了他心中计较,无奈的长叹一声,缓缓道:“不论岳将军相不相信,这些人或许能成为抗金主力,你若一手攻寨一手招降,不但让这两湖地区少了诸多孤儿寡母,也让你多了几分人心。”

  说着,子龙看到小舟上自己的大哥面无表情,慢慢转过身去。他微一顿,当下也不再理会岳飞如何,朝小舟走去。其实,子龙很清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明白不明白的问题。

  可回到小舟上,子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耳边传来大哥一声低沉简捷的话:“走。”

  “希文公曾有天下之忧,还曾以为岳鹏举的忠也是如此,唉!现在看来,这忠非他,乃南宋朝廷之忠啊!”

  **************

  “宣——!着免去岳飞枢密副使、两镇节度使职位,剥其检校少保、开国公名号,押入大理寺狱待审。”

  伴随着这声回荡不息,正殿大门轰轰而闭,已经退朝的百官却有一半仍挤在殿外的广场上,神情激愤,面面相觑。

  “韩公,你在军部声望隆盛,此事还是要你出面啊!”一须发皆白的半百老官颤虚虚的说道,声调不大,语气却强。

  韩世忠冷颜哼笑,望着岳飞被押送下去的方向,隔了一会才道:“韩某人现在亦是待罪免官之人,要说声望隆盛……”他眼中一亮,突地放声大喝起来,浑不顾此地乃皇城禁地,“张浚,张德远,你给我出来!”

  “良臣,何故大声喧哗?”时已隆冬,张浚身着一件皮裘,目光如炬,缓着步从正殿侧边出来。

  “是谁说鹏举要据兵谋反?”韩世忠几步冲了上去,几乎顶到面才停下,毫无顾忌的大声问道。

  张浚静静看着他,也同样一扫韩世忠身后一群神情激动不安的官员后才道:“鹏举是不是有谋反之心,此事朝廷自有定论,良臣在此聚众难道就能脱了了鹏举干系?”伸手一拍韩世忠的肩膀,“大理寺主论鹏举的乃是御史中丞何大人,良臣当可放心!”

  听了这话,韩世忠朝身后一人看去。那御史中丞何铸面色沉稳,这里一众官员闹得沸沸扬扬,他也只是默然不语,此刻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也未见丝毫慌乱,一拢袖,稳然道:“秦大人已经告知,岳飞一案确由本官审理。”

  几乎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宽,张浚却仍是静然不变。韩世忠道:“如果是何大人主审,那韩某人就放心了。”

  何铸依旧神色不动,缓缓道:“在下职责所在,不敢推委。当不叫一人逃罪,也不让一人蒙冤。”

  显然这何铸官名极好,虽然没有给出什么承诺,但一句不逃罪不蒙冤却叫一众官员放心离去。

  “德远,你我深知鹏举为人,且他在你手下经事多年,你如何会相信他据兵谋反?”韩世忠与张浚并肩,落在众人后缓步而行,见两人单独,他便开口问道。

  “非是我要查,乃是朝廷上的决定。”张浚看也不看他,答道。

  韩世忠眉头一皱,道:“朝廷的决定?荒谬!我记得前些年,刘光世骄情怯敌被罢军职,所率部原是归并鹏举所辖制,最后却是并入你都督府直接管辖,这事情如何说?”

  张浚一停步,看着韩世忠,冷冷一笑,道:“这些陈年旧事你提起做什么?最后我可是落得因郦琼杀吕祉而罢相!刘光世所部极难辖制,当时正与金议和,鹏举所部本就直与金人对垒,一旦议和不成便是战局,两方军马不一,战事如何你我都清楚!此时交与鹏举还不如我来接受,以图后谋!”

  看着韩世忠不语,张浚稍微缓和一下面色语气,道:“难不成良臣你以为我心忌鹏举势大,是以才和他抢夺兵员?”

  韩世忠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正是!”

  “你——!”被韩世忠这直接了当的话一噎,张浚翻了翻白眼。

  “再说朝廷要办鹏举,什么原因?德远你位身都督府,辖制军事,就算有人告鹏举,也是你抬手便可将其掩过的。”

  “良臣,你还是不明白,这事情并非我能掩过去的。”张浚叹了口气,干脆停下脚步,望着韩世忠,“绍兴十年,鹏举大举推进,战至朱仙镇,朝廷一连九道回师金牌才将其收回,如此违逆圣命,要不是当时百官齐保,加之鹏举战功卓著,还能留有今日之命?”

  韩世忠愣然不语,隔了许久才长长一叹:“非战之因,乃人之祸!”

  张浚神色这才一动,拍拍韩世忠,道:“前来告密的乃是我辖制下的都统制王贵,虽然他是我辖制但素来跟秦桧亲近,而王贵有此说法却又是鹏举部将王俊告知。就算我掩下来,这二人在秦桧指使下必定还是会让皇上知道。”

  “必不能叫贼子得逞!”韩世忠眼中凶光一闪,咬着牙道。

  谁也没想到,不过半月,御史中丞何铸便因审讯不力,有掩盖事实嫌疑而被撤职查办,顶替上去的是监察御史万俟禼。

  风雪正隆,时近年关。

  张了张眼,岳飞有些艰难的挪动着身体,久不见光的眼睛被这突来的白色眩得眼内一片空白。

  “爹爹……”

  “岳帅……”

  深深的吸着气,岳飞缓缓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岳云和部将张宪,在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肌肤,沟壑纵横的血印触目惊心。

  他默默的注视着,血疤凝结的眼角突然迸裂,张嘴大声喝道:“是我岳家男儿便挺起胸膛!”

  寒风呼啸着,刮在三人**的肌肤上,却让三人头高高昂起,神情肃穆,纵然满是模糊也掩盖不了那丝丝点点威武。

  “请,请岳帅前往风波亭。”一个狱卒战战兢兢的走近,语态惶恐,可当真走近了说话,却不自禁的流下泪来,抬手擦拭,却怎么也止不住。

  风波亭……微声念着这三个字,岳飞傲然一笑,他知道,该来的终归是来了。偶一侧首却发现那狱卒的异状,问道:“你哭什么?”

  狱卒强忍着,一边擦泪一边断断续续的哽咽道:“没有,小的没有哭……是风大,风大,吹散了眼睛……”

  “鹏举!”这一声喝让岳飞惊讶,放眼看去,来的是贬为平民的韩世忠,他一身粗麻大袄裹着却也铁青着脸色,嘴唇发白,正由一株大树后现出身来。

  “韩帅,你来了。”岳飞此刻的表情便仿佛平日里见到友人,无丝毫惊讶亦无丝毫激动。

  缓步走到岳飞身前,韩世忠眼中有哀其伤、有悲其痛、有同其恨……“鹏举,只要你一句话……”韩世忠紧紧捏着岳飞的肩膀,道。

  “韩帅何出此言,岂非要让飞不忠不义?”岳飞微笑着与韩世忠对望,只是他不知道,此刻他的面容笑起来便是连哭也比不上。

  韩世忠眉毛一挑,怒火上升,厉声道:“鹏举,你糊涂!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名吗?你知道前往风波亭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大丈夫何惧一死?”淡淡说着,岳飞回眼看了看自己儿子岳云与部将张宪。

  “秦桧罗织你的罪名,我去质问,他却说不出来,只有‘其事体莫须有’几个字对付!而此次押送你前往风波亭也是秦桧私下命令!你这一去必难逃一死!”韩世忠气得嘴唇发抖,强吸口气,郑重道。

  岳飞先是一愣,随后便了然的一摇头,道:“良臣,你不明白,秦桧何能,胆敢杀我,这要杀我的另有其人……”

  韩世忠一怔,大讶之下手一松,缓缓退了两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于忠于义飞都不能那么做。”定定看着他,岳飞少有的将自己儿子岳云揽到身前。

  “哈哈,哈哈,苍天无眼啊!”韩世忠仰头狂笑起来。

  见韩世忠这样,岳飞神色微微一黯,随后又是一振,突然吐气朗声道:“你我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得再见……韩帅,你不敬我一杯送行酒吗?”

  这声如重重鼓锤,将韩世忠震立当场,他也非寻常人,见事不可为,岳飞又显露如此豪气,他亦振奋精神,胸膛一挺,赫赫将粗麻大袄脱去,露出一身精壮,放声喝道:“酒——来!”

  仰头一饮而尽,岳飞哈哈笑起,扬手摔下,那碗立时分崩碎开,散入四处。挽着岳云与张宪,岳飞一步一步朝前拖行,伴着风声萧萧,身影重重,那一句句如金石敲击:“怒发冲冠!……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鼻头一酸,韩世忠看着那渐隐渐没的身影,几乎掉落下泪来……

  “大哥……”看到岳飞爬伏在风波亭一石上,大砍刀已经高高举起,赵云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

  我默默看着,心中痛楚宛转。可我知道,事不可为,是真的不可为。这已经不是人之因而是理之因。岳飞所坚持的理念又怎么会让他放弃?他明知道了是皇上的旨意才让秦桧对他下此毒手,却丝毫没有暂避的念头,是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这般啊!

  岳飞是英雄,所以他才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没有人能够动摇!

  这或许是英雄的悲哀……也未尝不是英雄的幸福!

  韩世忠与岳飞同殿为臣,交往多年尚不能让其改变主意,子龙与他,便是加上此也不过是三面之缘,难道就能让他放下心中的坚持吗?

  从子龙与岳飞第一次见面或许就注定了……

  那背上尽显的四个大字……精忠报国!

  那毫无迟疑的话:若是心中有了计较,又如何如陈都统般?

  这时的“忠”到底是是好还是不好?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声音嘎然而断,入目处一片深红,被白雪衬着,那么醒目,那么震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