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纱幔之后是雕着祥龙的梨花木龙塌,纱幔之上辅以及地的流苏加上鹅蛋大小的珍珠点缀,四根巨大的龙柱拱卫着福宁殿四个不同的方向,让这里充满了皇权的威严,却又不失普通卧室的温馨。

福宁殿华贵肃穆,但与历朝历代的皇帝们的寝宫比起来却是差了许多,不管是宫殿的装饰,规模,还是摆设都要低了不少档次,这与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提倡清简朴素,勤俭治国的理念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英宗又是一个极为孝顺且遵守祖宗法度的皇帝,加之他是以宗室子弟的身份继承了皇位,本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其行事自然比一般的皇帝低调。

五味子的药味弥漫在整个福宁宫内,纱幔之中传来一声半醒半睡的声音,两名垂首低眉侍立在旁的小太监立刻道:“万岁,您醒了么?”

里边唔了一声又道:“是什么时候了?”

“回万岁爷的话,现在是寅时三刻!”

英宗数病缠身,其中一种应该是类似于神经官能症一类的病,所以他的作息时间与旁人迥异,每日傍晚酉时未到他便开始上床睡觉,其间会在半夜醒上好几次,到了凌晨寅时也就是四五点时便彻底清醒,再也无法入眠,所以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五小时他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这并非他贪睡,而是因为他想深睡,却睡不着,而如果不睡却又精力不济,所以才造成了他这异于常人的作息。

赵顼守了一夜早也困的打了好几个盹儿,听到皇帝老子的声音,立时也清醒了过来,赵顼朝边上的小黄门招了招手,那小黄门立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赵顼接过鎏金龙纹玉溪瓷碗道:“父皇,儿臣伺候父皇吃药!”

“咳咳咳!”英宗咳嗽几声,枯黄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打心眼里的喜欢,他年轻有抱负,中正识大体,既是英宗心目中最理想的皇位继承者,又是一个极为孝顺恭训的好儿子,在几乎所有文武大臣之中有着极好的口碑,更重要的是他体格强健,能文能武。这四年来,英宗对于自己的身体失望到了极点,他深知,再远大的治国理想,没有一副好身板,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实施,都是扯谈。而这个儿子生的龙精虎猛,身高体长,像极了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这让英宗十分欣慰。

“顼儿,为父不是多次告诉你,不用整夜整夜的守在这儿吗?这里有曹延他们值夜,就行了!”

“父皇,儿臣已经习惯了!回去东宫孤零零的也是睡不着,还不如在这里陪着,心里也会觉得踏实些!”赵顼道。

“万岁!太子大孝,此乃万岁之福,乃我大宋社稷之福啊!”司礼大太监曹延道。

“呵呵,有儿如此,朕甚感欣慰啊!”

“历朝历代,多少贤明圣君,就算英明如唐太宗李世民,也因为储君之位被困扰一世,最后闹得他的儿子们兄弟相残,而万岁却是能做到父慈子孝,阖家祥慕,比之民间普通的百姓还要和睦三分,所以从治家这一点来说,纵观古今,奴才觉着,就算是李世民,也是比不上万岁半分的!”

“哈哈哈好你个曹延,朕刚刚扒开眼皮子,你就拍起马屁来了,朕可不敢跟太宗皇帝比,那可是千古一帝!”

英宗转过头来,慈眉善目的对着赵顼道:“曹延的话说的有几分道理,顼儿你以为呢?”

英宗对这个儿子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在私底下更是极为疼爱,所以在福宁殿里,他总是习惯以父子之称而不是以君臣之礼招呼儿子,有道是皇家无情,但在这儿却是个例外,英宗与赵顼可以说是孝儿慈父的典范了。

英宗靠在羊绒靠垫之上,半闭着眼睛,张开嘴,神态自如的喝下了儿子端来的那碗汤药。

赵顼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顺着英宗的话说下去,让他高兴高兴,毕竟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愉悦的心情,这对于他的身体有着莫大的好处,可是现在赵顼犹豫了,他望着容颜枯槁的皇帝,他的父亲,他才三十四岁,就已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须发斑白,老态龙钟如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

作为儿子他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打击父亲,可是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儿子,他的父亲也不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他们是大宋现在和将来的皇帝!

赵顼转过身去,将瓷碗递给司礼太监曹延,避开了英宗虚弱的面容道:“曹大人还有一半的话没说完,唐太宗之所以可以被称作千古一帝,却不是因为他擅于治家,而是他舍身忘家,擅于治国!”

曹延吓得浑身一哆嗦,心说太子爷一向仁厚忠孝,今天怎么拿我这个老太监说事来了,便连跪倒在地道:“冤枉!万岁,奴才绝无此意啊!奴才只是说万岁治家胜过唐太宗,却也没有说万岁您治国便不如他呀!”

说完,曹延才发现自己上了赵顼的当,把赵顼要说的得罪人的话给说了出去,于是啪啪左右开弓,又扇了自己是个耳刮子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不会说话,请万岁降罪!”

“你个狗奴才,就爱见风使舵,殊不知我儿聪明伶俐,以后记住了这马屁拍大了,也会闪了舌头!哈哈哈!”

英宗不怒反笑,这个曹延前前后后伺候了自己不下二十年,当他还不是东宫太子还是濮安懿王之子时,尚在牙牙学语时他便跟着自己,他虽然只是一个太监,两人却有着非同寻常的主仆感情。

曹延站起身来,将英宗的身体稍稍挪动了一点,让他靠的更加舒服一些。

“曹延啊,朕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朕登基以来不过短短四年时间,其间大病三次,小病无数,若是朕身体还如二十岁时,说不得也要励精图治,和李世民比上一比,可是朕有心无力啊!”

英宗虽提到曹延,脸却对着儿子赵顼,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

赵顼见皇帝面色凄然,心中大为不忍,便要将腹中早已准备好的一席话给按下不说。

英宗身体一向欠佳,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政治觉悟,相反的他的政治手段颇为老道,只是苦于没有足够的心力去施行胸中的抱负罢了,英宗也知晓自己的时日无多,就是靠着一些金贵的药材在撑着,现在年轻的儿子显然心中存有解不开的疑虑,想要对自己说,英宗对这个儿子一百个放心,就是有一点,太子赵顼如今才十八岁,他还是太年轻了,要是哪天自己突然撒手归天,这个年轻的继承者能不能在这看来古井无波,实则暗流汹涌、惊涛骇浪的朝堂之上站稳脚跟,这是一个一直让他担心的问题。

“顼儿,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事,想要对朕说啊?”

赵顼稍稍一愣,随即他便明白了,有些事瞒是瞒不到永远的,瞒也解决不了问题,便振作了精神道:“父皇,儿臣确实有事想要向父皇禀报!”

“那就说吧!我现在精神好的很!”英宗挺了挺腰,示意自己身体没事。

“那儿臣就据实禀报了…………河北东路,沧州,水陆艰阻,本乃穷困之地,然臣于今秋奉命入境恰逢地震频发,震后见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惨,令人不可忍视,斗米五贯钱置之,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咸有百年未遇之灾……更加水灾虫灾并发,冬春更不知如何,臣请出内府拨发钱资,并请河间诸府开仓放粮,以赈灾情,以安民心!”

英宗双眉紧锁,一言不发的听完了赵顼的禀报。

“沧州知州,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是李肃之吧!”

赵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眼面色枯黄的皇帝,大宋境内把全国分为十五路,早在建国时便建立“路”——“府、州、军、监”——“县”三级制。府州军监,虽名称不同,但为同一级。“军”,多设在沿边地区,统辖县、城、镇、寨、堡,内地所设,均兼领县政,形同州级。“县”,则是三级当中最低一级的行政区划。县,仍分作赤、畿、次赤、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10等。“次赤”、“次畿”是指陪都,辅京所在的城池或郊区,沧州只是一个下辖四县的普通州而已,英宗却能轻而易举的想起沧州的知州是谁!要知道整个大宋这个级别的官员不下五百人,赵顼相信即便是刚才所说的唐太宗皇帝,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这需要极为强悍的记忆力,更需要了解州府间官员调动,像这个级别的州三年刻就要换一次知州的。

就算把宰相韩琦叫来,赵顼也觉得,他一定不知道沧州的知州是谁!而他的皇帝老子居然做到了!他已经足足半年没有上过朝,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几乎都是在福宁殿的这张龙撵之上度过。

英宗的几个儿子个个孝顺,从没有为了皇位的归属争吵过,而赵顼更是个大孝子,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内心深处对于英宗怀有其他的想法,说得难听一点,赵顼从没认为他的老子英宗赵曙是个好皇帝,甚至可以这么说,在赵顼的心中英宗是大宋历代以来最差劲的皇帝,当然赵顼和英宗一样在内心深处一直将这些归结于身体的原因,而并非个人能力的原因。

而现在赵顼彻底的震惊了,就连他这个天天在外面跑的人都不清楚这小小沧州的知州是何许人也,英宗却毫不费力的报出了名字!

“顼儿,你觉得李肃之说的该怎么处理?”英宗慈祥的望着自己的儿子道。

赵顼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路便道:“若是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就应该按照奏章上说的办!”赵顼又想了想道:“依儿臣看,这还不够,国库还须另外拿出五万贯发付沧州赈灾!”

“唔!顼儿所言极是,那便按照你说的办吧!我看就由你亲自督办此事!”

“儿臣遵旨!”

赵顼跪倒在地,心中却是汹涌澎湃,英宗以百姓为重,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让他大感意外,这也不能怪赵顼看不懂,因为以往英宗凡事畏首畏尾的形象实在是过于根深蒂固了!

谁说我的父皇不如唐太宗,谁说他总是以无为而治为借口,龟缩在寝宫之中不问朝事!赵顼几乎想振臂狂呼为皇帝老子正名,他第一次以另外一种敬佩的眼光仔细观察着英宗,这目光之中不仅仅是儿子对父亲的敬畏,更多的是一个臣子对于皇帝的由衷敬佩!

“去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休息好了,就去办事去,毕竟这事也拖不得!”

英宗的话正对赵顼的心理。

“那儿臣告退!”赵顼恭敬的退了出去。

“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啊,不过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又这么知道当大宋这个家的难处呢….!”

英宗望着儿子矫健的背影,笑容中有安慰也有一丝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