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桓南蓦地一撂狠话,堵于江家院中的诸人,终是收敛了分嚣气。

反观陈桓南,看着众人于瞬间变得谨言慎行,其本身的气焰,看似反倒相对有些胀涨。

而恰于外人一时半刻皆难弄明白,江家小娘子上演的这出抛绣球招亲,私底下究竟是态何样实况之际,外带连同采盈此刻亦不免有点云里雾里,不知到底该如何应对当下情形方是为适宜的工夫,由自江家院门口方向,却是突然传来朗朗吟诵声: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待闻者俱为不约而同循音撒瞅,但见一位风度翩翩的锦衣男子,正手摇一把玉柄折扇,眉目含情款款跨入江家门院内。与此同时,跟于其身后,随之鱼贯而入的一干人等,仔细打量上去,亦个个气度不凡,连带着装佩饰亦尤为显衬得扎眼。

采盈独自占据于亭廊位置,较之于其他人,可谓居高临下,自是先行察观得清晰来人相貌。待其使劲儿眨了又眨一对水灵灵的杏眼,直至揉得双眸酸疼不堪,方再三确认定,来人是谁之余,则着实差点于当场便径自低呼出声:“你,薛、薛……”

“单杵这耗磨也是耗磨。不如,寻找点有够刺激的东西,凑个乐呵玩玩如何?”未容采盈吭哧着激动毕,薛王丛已将手中折扇“啪”地收叠,转就朝对正背立于戏台处的陈桓南,夹笑插接道,“未免喧宾夺主,不妨便请台上之人,先行说道番其那锦囊,做来客的尽可各抒己见。稍时,再相请这位陈明府,作予番评阅,看谁人可登龙门,获取个‘状元’头号,如何?”

“噗~”待听罢薛王丛话意,采盈惊诧过后,忍俊不禁发出了响怪调。这回合,其实乃听得明懂,薛王丛是在有意为其解围。亦或许,亦另有它图。

但眼下,在李东未寻来江采苹与江仲逊之前,在采盈看来,薛王丛这位不速之客,对于江家而言,尚是算为不无裨益一方。虽说心下已然有底,可采盈依是不由自主小小的腹诽了阵儿,甚是难以置信,薛王丛竟也有大发慈悲的时候,肯为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与其先时曾于长安街头打过交道的薛王,委实判若两人。

“好大的胆子,陈明府适才言过,江家小娘子这门亲事,今个断不容许继续往下招。你是何人,竟还敢有胆量蛊惑民心,怂恿这江家的丫鬟,净道藏于锦囊之题?”

“陆双,大胆的是你!”

“你?茶楼的小二吗不是?”这被唤作“陆双”的人,恰是前响给人提及过的“陆六郎”家双儿。当陆双一眼回认出,回斥其者,亦非是旁人,而是如家茶楼的伙计时,顿时有些微讶。

纵然身为本地明府,可陈桓南才上任没多久,自是尚未曾有过机会进京面圣,亦不识得薛王丛为何许人也,但这会也辨识出,敢与其手下人峙局者乃茶楼小二,更是变了脸色。陆双做为衙署差役,与陆双峙局,明摆着便是与陈桓南结梁子,何况还是个茶楼的伙计。

采盈旁观在上,原本也欲凑这个热闹,趁机加把火,谁让陈桓南有以权谋私的可恨处,可张了张嘴,终究未出声。既然双方非官即贵,姑且坐山观虎斗,未尝不是件爽事。况且,相似的场景,其可谓亲身历经过,并且印象深刻。

“咦,好像江家小娘子来了?!”

濒临剑拔弩张的时刻,忽闻有人嘈了一嗓儿。刹那间,在场所有人,包括薛王丛与高力士,以及采盈和陈桓南在内,清一色全转对向层重帷帘飘飘的亭廊方向。

亭廊周侧,帷帘虽层重,却始终遮不住那抹窈窕于其间,时而若隐时而若现的明秀体态。随着那道轻盈美影儿的莲莲流转,梅花所独有的沁沁淡雅之香味,亦于空气中渐溢渐漾,丝丝袭面缭扑迎绕聚来。

笼罩于珍珠村上空的一片天,幻彩般天开云霁。滴答于人颊几近一个时辰之久的濛濛细雨,就在江采苹纤纤葱指,呈半兰花指状撩掀起最末一截帷帘之时,亦瞬息停息。

轻纱掩面的江采苹,浑身上下,只有柔色的白、暖色的绿,却是远胜及花枝招展的艳簇。轻纱之下,明眸皓齿,颜容之上,清丽绝世。

自打江采苹莲步踏上廊亭那刻起,由一大清早儿,天刚蒙蒙启亮开始,江家院内外便间歇不断沸反盈天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声,顷刻沉寂于鸦默雀静。而薛王丛刀刻般的俊官,无形中已然冷峻了分。反倒是高力士,反应甚为迥异于薛王丛。

除却一见江采苹,与人同样共生心神上的震撼,将其惊为天人,高力士心中自然亦会不由暗喜,有感而叹江采苹正是李隆基时下所亟需的女人。然,高力士亦敏感地察嗅到,立于其旁的薛王丛,仿乎亦对亭台上清新怡人的江采苹,拨动了内里的某根心弦,情愫憧种。

江采苹亭亭玉立于台上,颔首轻裘缓髻工夫,不期而然对视见场下的薛王丛,倒并未显现出异样变化,亦未像采盈前时那般慨触颇杂。即便是娥眉轻蹙,睨见与薛王丛一道同来的高力士人时,江采苹婉仪下的灵逸,亦未流露出多少感**彩,仅是淡淡的瞟了梢之后,便把全副注意力投注向了陈桓南。

毕竟,江采苹早就知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被人挖寻见。只不过,诚未料到这场命劫竟会到来的这么快而已。本以为,尚余有些许时日做下最后的挣扎,但依现下断来,一切皆是徒劳罢了。命运有时或许是可以掌握于人手中,但更多时候,仍是由天注定,非人力而能改也。

“陈明府,吾已有听吾父亲大人,道及日前陈明府登门所述之事宜。”微敛恍思,江采苹即时朝对早已看直勾眼的陈桓南,略予欠身施礼,便未语先笑道,“想来,实是有劳陈明府费心了。不过,想是陈明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关于吾招亲之事,早些时日,吾亦已与吾父亲大人讨乞在先过。是以,虑及陈明府日日宵衣旰食,吾之亲事,理应不敢烦劳陈明府挂操。吾在此表以歉意,承谢过陈明府。”

人都说,秀色可餐。陆双发现陈桓南径顾沉醉于江采苹,像极依然尚未从美色中醒过岔神,为免闹出笑话,落民众笑柄,便及时以胳膊肘,偷拐了膀子陈桓南:“陈明府?”

“咳!”经陆双一醒示,陈桓南才回过味,当众不自在的舔舔茶紫色厚嘴唇子上的小撮胡须,干喝的噎咽口吐沫,方复端官架子道,“如此说论,江卿仍旧不肯买某薄面了?”

“陈明府,莫非吾言得尚不够明?”江采苹不无嫌恶地蔑哼装腔作势的陈桓南,就地反质道,“吾已明言,吾之亲事,唯吾做主。既无需陈明府操持,亦无关乎吾父亲大人之责。吾这般直白作释,陈明府此番可听得明晰?”

“岂、岂有此理?自古婚嫁,无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理!尔,江卿为尔父,某、某为……”着实未料江采苹脾性竟比江仲逊还倔硬,陈桓南登时觉得颜面扫地,被臊得一个头两个大也就无暇顾及加以斟酌,气极败坏之际难免口不择言,“某为尔牵线搭桥,铺条锦绣之程,作保红媒,何谓不妥?尔尚有何不遂之处?某好话言尽,江卿食古不化,不想尔愈为顽固不开窍,果是有其父,必有其儿!某……”

“陈明府何以咄咄逼人,是听不懂人话麽?”未允陈桓南胡搅蛮缠厉毕,江采苹已是正色驳断道。继而便随手一抬,作出送客姿,“吾若不愿,任人均强迫不了吾。陈明府,请便吧!”

江采苹这席言简意赅的话一收口,周遭本就已观得大眼瞪小眼的诸人,立时窃窃生议。薛王丛亦好整以暇的眯缝起细目,但扫视向江采苹的神韵,却凝得更深。

采盈闻江采苹指示,小脸却极为兴奋。少时,见陈桓南只就紧绷着张臭脸,却并未自觉的离去,便亦学着江采苹语气,跨前小碎步,以散漫的态度冲陈桓南重申述道:“陈明府,请吧。恕奴不远送了。”

“哼!某看江家,蠢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陈桓南肝火亦再也克抑不住分毫,转就冲一干差役招手发号施令道,“来啊,把江家小娘子给某带回府去!凡横加阻隔者,一并打入狱牢!”

陈桓南明火执仗的翻脸,民姓越为面面相觑,嘈切渐起。

闻陈桓南命令,其身边的差役亦有唯诺应令者。但也很明显,其中有三五个差役,侧目瞅眼伴于江采苹一同上场,却由始至终均未言语只字半语的江仲逊,并未应陈桓南之命,陆双即是其中一人。如此一来,原做备应令向前的差役,在动了几步后,回头瞥见陆双等人压根未意欲动足,则亦矛盾在原地,颇显犹豫的探向陈桓南,楞是前进亦不妙,后撤更不妙。

这一幕带分讽刺味的镜头,触及于薛王丛及高力士一行人眼中,兴许实为隶属罕见。然而观于人众眼底,实则并不足为奇。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无论何朝何代,人总为感情性动物。往昔,江家为珍珠村的民众,贡献付出的太多,上至达贵,下至黎民,未受过江家布施义诊恩惠的鲜少。纵使是衙差,亦不例外。如今要拿有恩于己的善人,但凡良心未彻底泯灭掉的,想必皆会仔细掂量下厉害度。

江采苹见状,亦轻轻拉过采盈,独个迈至廊亭边缘,定定地直视向陈桓南。约莫片刻盯视,方轻启朱唇,幽幽吐了俩字眼:“你敢!”

江采苹口吻尽管不重,却是透着股子令人战栗的犀利劲。陈桓南迎视着宛似柳叶一样颠立于廊亭边沿的江采苹,倏忽有股冷汗淋漓的错觉,仿乎江采苹随时均有从廊亭摇坠下身的骇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