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甲蹦”,即为用餐之意。在古代,之于宫廷,多称之为用膳,而在民间,鉴于各地习俗关系,大同小异之下,叫法也略有差别。莆田这一块地角,于一般的平民百姓家,则俏皮的将之唤作“甲蹦”。

话说江采苹今个晚上,这顿姗姗迟来的甲蹦,却不见得可“蹦”消停。

原本这两日闹心招亲的事宜,夜里江采苹就未曾休息好过,加之由昨日前半宿开始,采盈便一个劲儿在旁说教,言咛新嫁娘不允吃食过多东西,唯恐腹中积污过重,一来不便于妆扮;二来,为免洞房花烛之夜挨坐不住,万一于人前散发出不雅之气,熏了来客兴致;亦或于江家郎子面前出了糗,则为人贻笑大方。江采苹便一直忍饥耐饿到这会,待好不容易巴望到可以敞开怀的饱餐一顿时候,却未料想,竟是索然无味了。

有道是,食色性也。看着在座的他人均享食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坐于旁侧的薛王丛,不只是吃得下,喝的更叫爽性,江采苹可谓直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一思及前响于自个闺房那会,这人所干出的鄙陋卑劣的猥琐行径,更恨不得当场掀翻桌凳,招放百八十条恶犬把其追咬番,再于众眼皮子底下将其扒净光,拿扫帚连轰带驱撵往门外去。

“小娘子……”采盈留意到,打入座,江采苹便在闷着头往酸奶里加梅子,一颗颗加下来,时下酸奶已近乎被梅子覆溢出,江采苹却依在夹取盘中早已所剩无几的梅子,便忍不住暗碰了碰江采苹,权作醒示。

起先不巧被采盈撞遇见同薛王丛发生于闺房的那一幕,江采苹本欲与采盈作以粗释,可惜采盈非但不听受江采苹说道任何说辞,甚至连留予江采苹解释的机会均未给,反倒当着薛王丛之面,栽坐在房门外的石阶上,立时立地先行摇头否辩道:“奴,奴啥均没看见……”

眼见采盈误解,看似却还存心“将错就错”,故意往深里加重那场误会,身为受害者又吃了亏的江采苹不由气闷,推搡开仍旧在搂抱着其的薛王丛,便欲奔至门槛处,揪起跌绊于地的采盈,耳提面命说教通。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采盈这话,言行举止间显而易见的愣在胳膊肘往外拐,江采苹不恼才怪。遭外人欺江采苹姑且可强忍,隐忍以行暂记下仇,且待日后势均力敌之时,再报仇亦不算晚矣。但倘若迫不得己受了旁人辱,竟连自家亲人均不予以理解,无法彼此体谅苦衷,江采苹委实愤懑。

且说采盈,惊诧地置身于当时那种场况,一经察觉江采苹真格的要羞怒,便未待江采苹靠近身,就颇有先见之明的已然从石阶上速度爬起,拍拍衣尘,转就跑离开江采苹闺房。

“小娘子,既有薛王在,奴姑且就退下了!”待奔离三五丈距离远,采盈适才喘吁着回头,眺见江采苹像极一瘸一拐跳挪至门口旁时,方扮了态自认为可爱的鬼脸,扯着高嗓门补述道,“阿郎尚遣奴告知完小娘子,赶去大门外接迎下小东子。小东子先时被阿郎派去街头打酒,眼下尚未返回。这乌七八黑的,小东子一人走夜路,阿郎着实不放心!小娘子,那奴就先去办正经事了。稍时,小娘子与薛、薛王,也赶紧得出屋吧!”

“喂,别走呀!我……吾随你一并出门,寻小东子吧?吾为你撑灯。三人行,至少比两人搭伴更为保险吧!哎!”江采苹原欲追赶番采盈,即便采盈不愿听其详释,起码也不该独自闪人吧。如此一来,岂非又撇却其,要单独与薛王丛相处。

在切身历经过前面的深刻教训之后,江采苹可不作祈再与狼共舞。引狼入室已是失足成恨,岂可全无长进的继续与狼同处一室。可悲的是,其总归是崴了脚,行动多有不便,况且采盈亦压根无意于候其。

江采苹不唤采盈等其,采盈倒尚有闲暇慢作会儿磨叽。江采苹一道出口,表明其意,欲令采盈携带其同行,但见采盈二话没应,扭身就“噔噔噔”疾奔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满庭院的夜色中……

“作甚?”睨瞥现下时刻反来滥充好人的采盈,江采苹顿时悻悻地谴斥道,“腿发软,站不稳?需不需要吾起来,把座位让与你来坐?由今以后,吾为你端茶递水?教你何为规矩?”

片刻工夫,未期江采苹会回予说教,采盈不由有分发懵:“小娘子说甚呢?”

转而一想,许是祸于之前的事,江采苹火气尚未消,心坎仍对己憋有埋怨,这才变相讥讽于己权作出气,采盈便又压低声,接作赔笑道:“小娘子,奴是看小娘子奶汤加入的梅子过量了。奶汤本呈酸汁,掺加的梅子如果太多颗,岂不是酸味过重?还能喝得下口吗?”

“吾喜欢,不行麽?”白眼采盈,江采苹索性把寥寥剩余于盘的梅子,如数通拨入酸奶。

“小娘子……”采盈见状,不免欲言又止。

江采苹自幼胃寒,本就食不得各种刺激性食物。是以,平日里,在江家饭桌上,但凡过硬、过酸、过辣、过咸、过热以及过冷的东西,俱鲜少上桌。今日这顿饭,倘非有贵客临家,诸类饭菜内亦绝不会调拌入辛辣等种味料。

鉴于江采苹本身喜好,摆盛于其食案上的饭菜,除却往常几样较温和菜肴,便独添加了醋芹与梅子两小样。江采苹饭菜未夹几口,反是没少夹梅子,采盈立于旁,见了难免关切,生怕江采苹过度食酸,夜里胃疼的老毛病会复犯,再难受得满榻折腾,难以入睡。

“怎地,莫不是你想吃?”扫瞥依旧在暗窥食案的采盈,江采苹粲然一笑,遂端起腕下那碗奶汤,举予采盈,续道,“那吾赏你了。”

“小娘子,奴喜甜不喜酸。”这下,采盈小脸顿窘,“小娘子不是晓得?”

江采苹与采盈于这边时不时丛生嘀咕,斜对侧的薛王丛与高力士等人不无发觉。江仲逊与江采苹位于同侧,只不过食案摆于江采苹食案前三尺之处而已,自是亦闻得见江采苹和采盈二人的咕执。只是碍于有客在场,不便于多作点提罢了。

“听闻小娘子尤为擅奏白玉笛,表演惊鸿舞。不知今时,某及高公,可有这份眼福,赏阅番小娘子之绝世演奏?”之于薛王丛,无须细闻江采苹跟采盈到底在计较些何,亦心知肚明,江采苹八成是在借故相以采盈苛刁。

闻薛王丛请恳,江采苹眼梢的余光夹瞥正作以睨注于己的薛王丛,不着痕迹地收回擎持在手的奶汤,半响缄默,方颔首应道:“吾近来小有不适,还忘贵客体解。”

薛王丛有意替采盈圆场子,江采苹岂会看不懂。然,由薛王丛说辞间,江采苹同时亦意识到个不容小觑的信号。薛王丛言语中用的是“某”这个字眼,而非是其惯常出口的“本王”自称,这是否代表,其身份,尚未公开?

“某”一词,之于唐时代称呼里,堪称谦称里语气不卑不亢的一种。原本,无论官卑大小,与人对话,皆可用之自称。但薛王丛习惯性显摆其尊贵的身份,例来多以“本王”自称,而时下,其却唤己以“某”字,显然是不想人及早探晓其底细。江采苹可以醒悟到这点,却着实猜不透,薛王丛之所以这样做,刻意有所隐瞒,葫芦里究竟卖的又是什么药,亦或在谋划何。

毕竟,早在日前于长安城采购药材时,江采苹和采盈俱已碰遇过薛王丛,且不单是打过一次交道。连同出明德门那次,前后加计起来,怎说亦为俩回合。而且,江采苹及采盈亦洞悉当下坐于座的高力士,是为何人。目前,在场一干人等中,貌似仅余江仲逊尚被蒙在鼓里的样儿。难不成,薛王丛是专门针对于江仲逊……

绞忖着,江采苹忽而觉得头皮发乍。须知,这辈子,于江采苹生命里,除了一贯无脑的采盈之外,时至而今,江仲逊可谓江采苹最为致命的弱点,乃其今生今世所系的唯一骨肉血情之人。

“诸位贵客远道而来,鄙人深感荣幸。有道是,‘贵脚踏于贱地,蓬荜生光’。诸客屈尊纡贵,鄙人柴门亦蓬荜生辉,招待不周之处,望请见谅。”江采苹向来识大体,知书达理,此番待客却冷言寡语,江仲逊心下虽说怪讶,却仍是适时插接道,“近些日子以来,因于家中琐事繁扰,吾儿确有微恙。说来,皆因吾这个身为人父者,未尽至本职,凡事均须吾儿劳心劳力……唉,看来吾是真的老糊涂了,竟于贵客面前叨及私郁,还待诸客莫往心上记,未扫来客雅兴为是。鄙人敬诸位贵客一杯,权诚致歉;为表歉意,鄙人先干为敬。”

“江卿言重了,吾等尚须承谢江卿款待才是,何来表歉之说?”这时,高力士搁下酒樽,亦满为笑呵的环向江采苹,“小娘子既抱恙在身,安康首要。吾倒存有些许草药,虽不怎名贵,却也不易寻得。倘有需要,小娘子只管开口便是;纵使吾那亦无,届时也定然想方设法为小娘子找见。”

听罢高力士话味,江采苹只就含羞低眉,朝对高力士缓予施礼,并未多作话词。跟着便面向江仲逊,径直揖询道:“阿耶,儿忽感不适。且请以先行回退,诸来客请慢用,恕吾暂不作陪。”

托辞毕,江采苹即作欲恭退,不想尚未从食案跪起身姿,却听薛王丛紧接着说了话:“高公均已有所表示,某又理应如何回馈这一饭之意?”

薛王丛径自说着,便侧目向江采苹:“日间,某得闻小娘子乃女中诸葛,才华横溢。名贵草药某不稀罕珍藏,某倒是尚存有一酒令,筹不见下联,适逢这酒兴,可否有教于小娘子,不吝赐教?小娘子总不至于屡驳某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