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阵死寂,落针可究【梦在大唐爱246章节】。

幕日西沉,碧云空冉冉,天寒翠袖薄。

高都伏首在下,崔惠童躬身在旁,夫妻俩大气儿不敢喘下,这会儿工夫,已是腿脚僵麻。

圣怒难犯,因驸马豆卢建插了嘴,建平如坐针毡于侧,不无唯恐被迁怒,始作俑者宁亲却是处之泰然,毫无张皇失措之态。

阎才人本分的恭谨坐于席次间,看似有分坐卧不安,显是既担忡又庆幸,喜的是信成与孤独明适才俱未插话鴃舌,忧的同是这个,生怕信成心性耿直少时代为从中求情,反却令李隆基添堵。倘非去年八月十五日,信成受册,阎氏不见得可讨有今下才人的位分,说来不止是其一人,其身边的高才人情势实也一样,若非昌乐公主去年八月二十九日受册于后,前后相隔不过半月,高氏亦不会与其同一年晋封为才人。

皇恩浩荡,公主要受册出嫁,生母跟着沾了光,说白了,这份恩典其实全是冲着帝姬来的,唯有生母在宫中位分显贵,嫁出去的公主在夫家才可谓金枝玉叶,倘使生母在宫里连个位分也无,又何来金贵可言。

好在孤独明也算世家出身,信成嫁过去之后,小夫妻俩倒也以礼相待,举案齐眉。昌乐的驸马窦锷,更是皇亲贵胄,其姑母本即当今天子的生母窦皇后,嗣毕国公,官拜太仆卿。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身为后.宫中人,所出只有一个帝姬,这辈子也就全指望女儿嫁得好,来日还可尽孝床前,是以,阎才人与高才人这大半年里越发走动的多了。同是深宫色衰者。身无恩宠,见日有个可说体己话的人互为依陪,总比孤零零老死宫中无人问津易打发光景。

不动声色尽收于目在座者反应,江采苹心下已然有谱,反观李隆基,此刻面色极为凝重。龙颜不悦,明眼人皆不难嗅到天颜身上所散发出的丝丝隐怒气息。故才一殿的噤若寒蝉,其中自也不乏作备看热闹者。惟恐天下不乱之人,当然也大有人在。

“嫔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与否?”环目各怀心思的诸人,江采苹含情凝睇上座的李隆基,启唇一笑,打圆场道,“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是谓夫唱妇随。嫔妾瞧着,高都公主与驸马崔郎子倒是琴瑟甚笃至极。”

江采苹眉语目笑这般一说,李隆基微霁颜。却也未急于表态,仍面有愠色。刻意忽略掉一道道齐刷刷投注向己身而来的目光,江采苹美目流转,颔首看向早已面无人色的高都与崔惠童,缓声道:“方才听崔郎子一说,本宫心下有个疑。本宫怎生觉得,黄女是由高都公主所养,而非崔郎子养得玩物。且不知,本宫的直觉究是对否?”

面对江采苹置疑,但见高都、崔惠童同时一怔愣。一时相对两无言。由高都、崔惠童二人充满惊讶的神色间。江采苹心中却已有数,毋庸赘言。看来正在其意料之中,那条叫黄女的母狗实则是高都的爱物。至于崔惠童何故说是其圈养的,多半是爱屋及乌罢了,亦或是事出仓促,意识到事有不妙,意在一力担待此事,但无论初衷为何,足可见崔惠童至少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对于江采苹的料事如神,闻者不由为之另眼相待,其中尤以李屿、李瑁二人为甚,同是面露喜诧,唯独常才人满为不屑的嗤笑了声,对此江采苹仅是浅勾着唇际付诸一笑,全未介怀,眼风只若有似无的留意了瞥李椒所坐的方向,只见李椒不无错愕的抬头看了眼自己,一脸的惶晃。

自入席,李椒明里暗就迎对向江采苹的眼神便极尽做作之相,江采苹记忆犹新当初在长安城街头,采盈冲撞了李椒时的一幕,李椒绝不致以真如现下一样熊包,一副谨小慎微的劲儿。今下之所以当着江采苹之面装出这模样子,自是有缘由,大可不必费思量细究,一看便知唱的是哪出戏。

“罢了……”氛围微妙时分,又是好半晌鸦默雀静,李隆基才颇显不耐的一挥手,示下高都、崔惠童自行起见坐回原位。

高都、崔惠童登时大喜过望,不成想今日竟可逃过一劫,李隆基非但未开罪,更为予以追责。说到底,多亏得适才有江采苹说情。

眼见崔惠童貌似心有余悸的亲手搀扶心神未定的高都站起身时,高都撑着身子略带迟疑的冲己报以羞惭的一记微笑,江采苹莞尔与之相视一笑,旋即垂目径自随手整了整衣襟【梦在大唐爱246章节】。

刚才高都提及万狄之时,心慌意乱之下仍不忘却口口声声称之为“狗奴”,眉目间满是嫌恶之色,崔惠童于先说释黄女一事时,纵有惶恐之色,言辞间却无出口伤人之意,听似只是在就事说事而已,由此可见高都对那条黄狗用情之深远胜于崔惠童。江采苹实也不过是有此一猜罢了,正是留心于这点细枝末节,才敢作此一问。

然而,事情却由是有了转机,呈现出回旋余地。不言而喻,黄女若为崔惠童所养,少不得大有不敬之嫌,但若为高都所养,此事的性质则当另当别论。如此一来,圣心回宥,原即在情理中。毕竟,倘使在今个的家宴上为了一条黄狗龙颜震怒,根本就犯不上。

“只道是一条黄狗而已,不成想气性竟也如此之大。”令人胆颤心惊的时刻一过,皇甫淑仪适时打趣了两句。

“可不是怎地?”董芳仪温声附和了声,心照不宣的侧首与江采苹对视了眼,“人有个心高气傲也便作罢,黄女有此气性,这气性着是有够大。”

武贤仪夹在二人之间,一时欲言又止,先时本想为凉王李璿、汴哀王李璥请婚,中间竟扯出这茬怪力乱神之事,时下李隆基尽管屏下盛怒,却仍隐有不快,只怕两个皇儿的婚事又要泡汤了。不得不暂且搁上一搁,容后再行寻个合宜时机说提,以免急于这一时半刻,操之过急反而不见得是好事,枉其之前白白煞费苦心,才换来今夕这场宴飨。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经此一波,须是从长另作计议为妙。

明知不对。少说为宜。少顷,开席动箸之后,再无人敢吭声,一场家宴,吃的却有些无趣,席间未少有人食不知滋味。

宴至中场,司膳房的司膳给使奉上几只烤羊腿来,上呈于御前。眼下时气,最是秋高马肥。这时季的羊腿也正膘肥肉鲜,铜盘重肉一盛上来便是一殿扑鼻的浓香,由表及里看着酥酥脆脆,甚是色香味俱全。叫人忍不住想起《敕勒歌》中。北方大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色。

“时,孟秋时气,朕特命司膳房备下这桌熟食。”李隆基环睇下座诸人,顿了顿,沉声搁下手中银箸,“羊肉性热,时下多吃点。最益补身。”

见状。高力士侍候在边上,取过剔骨刀便作备割切羊腿。呈上的几盘羊腿虽已烤好,为保肉质鲜美,司膳房并未将肉剔下,不过刀工上已削下片印,吃之前只需稍微动一动刀,割成小块即可。

就在高力士刚要动刀时,却听李隆基说道:“太子自幼喜食羊腿,且由太子割来吃即可。”

闻圣言,高力士手上一缓,李屿坐于座上,微愣之余,立刻应了声:“儿遵旨。”

见李屿从旁绕上御前来,高力士遂将持于手的剔骨刀双手交由李屿,而后哈着腰身恭退下。

李屿接过剔骨刀,极为仔细的把肉小片从羊腿上剔下来摆于铜盘中,肉片薄厚适中,俨然的娴熟,约莫一刻,已然割罢一整只羊腿。

眼见李屿一手的油渍,高力士复又上前,李隆基于是示意道:“且把余下几只,分于下。”

小夏子静候于边侧,即刻带着三个小给使步向前,各捧了只盛于铜盘的烤羊腿转放于后.宫妃嫔、诸公主与诸皇子席次上。

后.宫妃嫔之列,尤以江采苹位分尊贵,诸公主及驸马之列,以长公主永穆公主为长,诸皇子之列则以皇太子李屿为尊,分于下的三只烤羊腿自是摆于江采苹、永穆、李屿三人食案之上。

李屿退回座后,顺势拿了张饼子,将满手的油渍揩净。李隆基面色陡变,瞋叱向小夏子等人道:“不懂事的蠢奴,肉不剔下,怎地吃?”

江采苹心下一紧,甚晓李隆基并非是在呵斥小夏子等人,实是在变相的怪责李屿适才拿饼子擦手一事。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屿拿饼子揩指间油渍,看在李隆基眼里显然是不知体恤民辛,不爱民的储君它日又怎会是位仁圣之君,但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好当众责骂,唯有打鸡骂狗,加以点提。

高力士连连朝小夏子使个眼色,小夏子等人立马埋首取过剔骨刀,小心翼翼的割开烤羊腿。江采苹默不作声旁观着眼前的事态,眼风微扫,扫了睨李屿,其他人静观在座此时更无吱声者。

李屿若有所思的面泛惨白,如芒在背,且待揩拭净手指,未加含糊便把手中饼子卷起,大口吃起来。

这下,李屿此举却是大大出乎李隆基意料之外。凝睇李屿,李隆基霁颜轩了轩长眉,须臾喜上眉梢。

青眼相向着李屿,江采苹莞尔而笑:“太子殿下如此惜食,果是可有大为之人。”

闻江采苹谬赞,李屿尴尬的拱了拱手,权当回礼。

李隆基这才拊掌朗笑道:“福当如是爱惜。”笑罢,别有深意的睇眄向宁亲公主等人。

江采苹心上巍巍一动,李隆基言下之意不言而明,前刻宁亲耍的那点小聪明,又岂能逃得过龙目,想必早已被李隆基识破,只是未予加罪罢了。

黄女一事,宁亲所针对的原就不是高都,正如常才人所言,本意是在针指当年武惠妃戕害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致三王废为庶人死于非命,而当时唐昌公主的驸马薛锈之妹是为李瑛的正妃,因杨洄向武惠妃进谗言,设局诱三亲王犯险,酿致惨剧,薛锈更因此被长流瀼州,不幸至蓝田驿赐死,从此唐昌杳无音讯。

宁亲素与唐昌交好,当年又与唐昌、常山同年同月受册,彼此的情义远非旁人可比,为此怀恨在心实也无可厚非,今下武惠妃薨离人世久矣,今日家宴之上,再见咸宜公主及杨洄,此恨压于心头,宣泄倒也不为过。然,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倘若过于冒失,反却不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