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李璿、李璥的面,江采苹唤武氏一声“武才人”,已是给足这母子三人面子。若非看在李璿、李璥的一番诚孝之心上,加之李璥又再三央恳,江采苹压根就不会在武氏今个被赐死之日还勉为其难的来送上一程。

尽管遂了武氏临死前这一心愿纡尊降贵而来,然而对武氏,江采苹却真是与之无话说,纵便今刻是受邀前来,但也不屑与武氏拐弯抹角的浪费唇舌,明人面前不打暗语,一码归一码,有些事既往不咎是一回事,今日这事儿也须开门见山的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省却再被人粘上,给某些有心人士逮着话由无中生有。

见江采苹一站一立就要走人,形如枯槁的武贤仪兀自低低地冷笑了声,那笑声阴沉的听似就仿佛是从地狱之底传出的鬼嗥,令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江梅妃既来了,何必这般急着走?”

江采苹珠履一带,微压下心头的怜恶,并未急于做声。对于武贤仪,尤其是此刻整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武贤仪,江采苹着实是三分可怜七分嫌恶,却是正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句老俗话。

四下又是好一会儿诡谧,仿乎有千万张网在密密麻麻的结着网,在吞噬向每个人的面息而来,非死死地罩个密不透风不可。

彩儿躲在云儿身侧,紧张兮兮的一手紧攥着云儿衣襟一边一眼不眨的密切注意着殿内的每声动静,大冷的天儿楞是攥出了一手心的冷汗,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直接把江采苹拽出门外来。趁早远离武贤仪那个心狠手辣的恶毒女人,也免了在这直让人觉得阴风阵阵的贤仪宫待久了沾上一身的晦气。

“本宫恨透了你……”

诸人敬候在殿门外,正屏息凝神间,但听武贤仪坐在那又狞笑了声。晦暗不清的苍颜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令人可怖的头皮发炸。

江采苹依是头也未回的未做声,半晌沉寂。又听武贤仪尽是恨恨的哀怨道:“你可知,本宫为何偏偏恨透了你江采苹?”

听着母妃直呼江采苹的名讳,李璿、李璥不远不近的站在门阶上,面面相觑一眼,一时俱埋下了首,不无惭愧。倘使母妃今日请求在临死前再见江采苹这最后一面,是为仍不知悔改的再最后羞辱奚落江采苹一回。身为人子,李璿、李璥当真是愧怀的无地自容,往后里更将无颜以对江采苹,尽管其二人的生身母亲是武贤仪,但对母妃这些年的一贯行事却确实有些看不惯眼。坦诚讲,也不怨尤。

“本宫与阿姊,当年何尝不是姊妹情深……”武贤仪蹙眉苦笑着,笑着笑着却是笑出眼泪来,语中也微带了狠意,“为了权宠,其不仁,本宫便也不义,借着其设计除害掉了三亲王。便让人装神弄鬼吓的其一命呜呼……本宫原以为,自那之后本宫便可取而代之,甚至比其更走幸,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说到这儿,武贤仪眼风一扫。恶狠狠的扫向身前正背对着自己而立的江采苹,由门扇处透射入殿的一片日光,却被江采苹那一身的华丽遮去了一多半之多,以至于连那七彩斑斓的晨光都被衬得暗淡无色,都不及江采苹头上一支发簪来得光彩夺目。此时江采苹立身在殿中,确是令这萧败多年的贤仪宫蓬荜增辉不少。

“若非因由你,因由你开元二十五年入宫来,本宫所做的这一切断不会落空!是你,是你夺了本宫的恩宠,逼得本宫一再无力回天,不得圣心宽宥,是故本宫恨你,更比恨那南诏的贱人更甚!”武贤仪满带着愤懑叫嚣着,看似十为过激之下,那瘦不堪击的身子不由得颤抖哆嗦起来。

背对着武贤仪的声声恨悠,江采苹安然若素的动也未动下,全未显异色,貌似好不介怀一般,只轻蹙了下蛾眉。

高力士静听在外,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日头,悄声跟身后的两个小给使附耳了几句甚么,倒也未予以催醒时辰点。

反观武贤仪,一阵儿过激过后,情绪似有分平复下来,片刻又哭又笑,才又满为狠恨的说道:“自你入宫承宠,本宫便无一日不在恨你,在这宫中,你占尽荣宠,这还不止,还随驾祭皇陵,回宫便有了喜,本宫岂还能再容你无限制的得宠下去?”武贤仪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在那说着,又是好一阵儿狂笑,笑得又挤出了一串泪来,“你可知,本宫有多想看着你一尸两命,苍天不公呐,竟只让你失了腹中的皇儿,却留下了你一条命,本宫眼看着陛下越发疼惜于你,梅阁日愈备受圣宠,如日中天,本宫恨只恨,一步错,步步错,再不回头!本宫今下的不堪,都是拜你所赐,你让本宫怎不恨透了你……”

武贤仪几近歇斯底里的低吼着,江采苹面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恼怒,等武贤仪泄恨完低低的在那落起泪来,江采苹这才不疾不徐地半转过身,凝睇暗影下的武贤仪,温声霁颜:“你口口声声恨透了本宫,本宫扪心自问,这些年却从未对不住你过。”

见武贤仪猛地抬起苍颜,阴鸷的目光闪过迷蒙,江采苹略顿,方又缓声道:“与其怨恨本宫夺了你的天时地利,你何不反躬自问,这些年你在宫里的所作所为端的便是人不知鬼不觉麽?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你可曾反思过,为何你为李唐家诞下两位皇子,却未能母凭子贵,可曾痛思过何故凉王、汴哀王至今不予赐婚?这其中的隐情想是用不着本宫说破,你身为人母当比谁人都心知肚明。”

武贤仪如柴的肩身微微一震,貌似有话要说,又似理屈词穷。张了张嘴却未道出声来。

凝眉直视着武贤仪眼底的闪烁,江采苹像是要看进武贤仪心底一样,一如当初入宫那年那般清姣的素颜微沉。想当年,武惠妃为一己之私。纵犯下大过,在其薨后李隆基却下敕追谥其为“贞顺皇后”,并赐入葬敬陵。而如今,武贤仪被赐死在即,李隆基却早有圣谕在先,示下谕令不准武贤仪的棺椁附葬皇陵中去,是以,若单论罪状,可见在李隆基心里武贤仪较之当年的武惠妃更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换言之。就算武惠妃是咎由自取,那么当年莫才人之死又该加罪在谁人身上,莫才人又何尝不是一尸两命,还有武婉仪的死,即便武惠妃、武婉仪、武贤仪三人之间有着种种恩怨情仇。谁也怪不得谁心狠无情,却是无人拿刀架在其等的脖颈上强逼着其等走上这条不归路,而是打从一开始起,是人心早就埋下了贪奢之念,害人者终害己,勾心斗角的算计来算计去,机关算计太聪明临了反害了卿卿性命,怎不可悲可叹。是故武贤仪落得今时下场,乃至连半点体面尊严都失去。又何尝不是罪有应得,要怪也只能怪其贪心不足才一手造就了现下的难堪困境,是其一步步执迷不悟走下来的,且到了今时今日还死不悔改。过往的是非对错,孰是孰非,未可知李隆基心中就无数。否则,又何忍直到这会儿都还未起驾回宫来。

凝目无言以对的武贤仪,江采苹未再赘言,径自举步向殿门方向。有些话无需说的太露骨,伤人又伤情,该说的都已说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事,只能恁武贤仪好自为之了。

就在江采苹正要提步迈出殿门的那一刻,却听武贤仪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声疾唤了声:“江采苹!你便不想知晓,当年究是何人在那碗酸梅汤中下的毒吗?”

这下,不但彩儿一双杏眼瞪得滚圆,就连云儿也侧目向武贤仪。当年江采苹滑胎,不光痛失了腹中尚未足月的皇嗣,连彩儿、云儿、月儿亦被迁怒吃罪打入了大理寺天牢,尤其是月儿、采盈两人,可是吃了三个月之久的牢饭受尽牢狱之刑在天牢里吃尽了苦头,为此采盈还搭上了一条命。仇恨压在心头,可以扭曲人性,纵管事隔多年,月儿也被赦免回宫继续留在江采苹身边为婢,但此事从不曾真相大白过,月儿这些年在其她宫婢面前又何曾抬得起头来过。

高力士微躬身在殿门左侧,面色同是一变,却与彩儿、云儿此时此刻的心绪完全不一样,再看江采苹,肩上的霞帔满落下一衣身的朝阳焕彩,熠熠生辉,灼灼其华,绛唇映日,淡施薄粉的如烟柳眉只是微蹙了蹙:

“本宫早便说过,本宫不咎既往。”不咸不淡的说罢,旋即就迈过门槛,径直步了出来,待到高力士身前时,脚下稍停,“既有阿翁在此,本宫便先行一步,回梅阁了。”

高力士忙躬了躬身,看眼对面的李璿、李璥,转就示意身后的两个小给使进去行刑。李璿、李璥面上一白,自知是该送母妃上路了,但见江采苹已是步出殿来,一时不由得进退两难。

这时,却听得殿内忽而传出一声叫人浑身发毛的冷笑声,李璿、李璥不约而同疾步上前两步,只见母妃竟是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来,满眼含泪的挪动着弱不禁风的身子自嘲般的狂笑着,苍颜一僵:“江采苹,你便这般一走了之,难不怕本宫做鬼都不放过你麽!”

“阿娘!”李璿紧声就轻呵了声母妃,面无人色的侧脸倏地有些青白不定。眼见母妃如此的迷途不知返,在这一刻李璥虽也觉得母妃未免过分了点,却也不忍于心当众再出声责斥,毕竟,下一刻就要眼睁睁看着母妃被缢死在眼前,却伸手救不得也救不了。

回身盱眙蓬头垢面的武贤仪,江采苹美目稍展,略沉,敛色启唇,一字一顿的回了句:“本宫无愧于心,何惧之有?”说完,就转身轻移莲步,作备离去,才走了没几步,突闻一声戛然而止的叫喊声,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哼,像是有人倒地。

彩儿跟于后,心下纳闷回头一看,小脸登时煞白,捂着嘴即刻就连蹦带跳的躲去了云儿身后,差点惊昏过去。

“阿娘……”

与此同时,李璿、李璥的哭喊声在耳边响起,疾奔向殿内去。高力士看在外,一时竟也微怔,好会儿不知所措,才连声示唤那两个小给使跟进去。

江采苹脚下一滞,循声回身,只见李璿、李璥正跪在殿门内侧,而武贤仪已是平躺在地,面额上流出一头的血来,昏暗的光线下,残留在门扇上的一大片血水格外的暗沉。

“阿娘!阿娘……”李璿、李璥撕心裂肺的摇晃着武贤仪的四肢,痛哭流涕不已,声声触人心弦。

高力士躬身以指试了试武贤仪的鼻息,看看李璿、李璥,叹了口气。抬头看眼高力士,李璥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直哭倒在武贤仪身上。

见高力士步下殿阶来,江采苹蹙眉闭上了眸子:“阿翁速将此事,报禀陛下便是。”

回头环睇已然一头撞死在门扇上的武贤仪,高力士默声退下,立时出宫赶往太真观去,将今日在贤仪宫所发生的一切及早回禀于李隆基去。

“娘子……”彩儿又惊又恐又震惊的轻拽一拽江采苹的袖襟,别过头去好一阵儿干呕。

云儿轻声请示向江采苹:“娘子,可要召奚官局管事来?”

奚官局一向只掌管宫婢疾病、死丧事务,但武氏今下也被废除了妃嫔之名,早被褫夺了“六仪”的位分,是以现下其实连宫中一个从八品的卑贱宫婢还不如,依照日前李隆基的谕旨,今日辰正时辰武氏被赐死之后是要弄个一卷草席裹身扔出宫外去的,至于葬往何处,虽说李隆基未明言示下,可想而知顶就也是扔向乱葬岗去。

稍作沉吟,江采苹正色凝眉道:“且去奚官局找几个成重的婢子来,顺便传本宫手谕,让奚官局以四品‘才人’的礼制,为武氏备下丧礼。”顿一顿,才又轻叹道,“待找来婢子,交代其等先为武氏好生梳洗一番,换以整齐衣饰,少时,交与凉王、汴哀王将武氏遗体带出宫去,今夜于十王府中停灵一宿,待到明日一早儿,再行葬去城东土原之上。”

云儿、彩儿显是一愣,李璿、李璥哽噎着对看一眼,也同样怔了怔,正欲双双齐叩谢,但听江采苹又交代云儿道:“出宫时,由凌霄门驾车驶离,若有问查,只道是奉了本宫面谕便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