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献殷勤

虽说张春怀白日里就为江采苹把过脉,并开下药方,李隆基一回宫还是传下奉御入内,重为江采苹请脉。

不觉间已过亥时,长安城早进入夜禁时辰,不但宫门紧关,各坊各市一擦黑也有武侯在巡查。既有奉御静候在下,张春怀自觉留在宫中已无用武之地,但也不便犯夜禁,一时只有自行恭退下,先于阁外无人处侯着,也省却杵在阁内碍事,待晨早钟鼓报晓过后,再行出宫返回尚药局。

中夜,残月东升,风声渐小。

看着李隆基紧握着江采苹的玉手,单手撑着额际,龙目微皱,一身的倦惫,皇甫淑仪从旁取过大氅,轻着步子为李隆基搭在肩上。

龙目一皱,睨眼皇甫淑仪,李隆基稍端坐正身,凝了目仍躺在榻上还未醒来的江采苹。见状,皇甫淑仪细声说道:“陛下,这会儿已是夜半,便由嫔妾在这儿守着。陛下移驾南熏殿歇息会儿吧。”

待到五更,就该着上早朝,这段日子李隆基一直留在太真观,已是多日未上朝,昨个既已起驾回宫来,今日这朝参当是不能不再去,不然,势必会招来非议。前朝七嘴八舌,朝政变动拖沓,恐将生乱。

大掌轻抚着江采苹的纤手,李隆基略沉,龙颜凝重道:“朕,在这儿便是。”顿一顿,微霁颜看向皇甫淑仪,“昨儿爱妃也在这儿看顾了大半日,今夜有朕在这儿,爱妃便回去淑仪宫吧。”

听着李隆基话里的关切,皇甫淑仪心下自是添了些喜慰,虽不是甚么甜言蜜语,李隆基眼底的情意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皇甫淑仪垂首欠了欠身:“嫔妾与江梅妃,一见如故,这些年,江梅妃待嫔妾更是亲和,嫔妾侍候在榻前也是应该的。昨儿个夜里,陛下乘风回来,龙体为重,待江梅妃醒来,嫔妾立时差人去作禀可好?”

杨玉环静听在一边,眼见皇甫淑仪与李隆基温情脉脉,心头又是一酸,再看病榻上的江采苹,忽觉己身待在一旁根本就是个多余的,只不知,倘使此刻躺在那病榻上的人是自己又该有几多的情浓意切。

反观李隆基,大掌一交叠,腾出了一只手来扶了皇甫淑仪起身,这时,但见榻上的江采苹紧闭着的双眸也动了下,蛾眉同时蹙了两下。杨玉环立时紧走了几步,疾步上前,横在了李隆基与皇甫淑仪中间——

“三郎,阿姊醒了!”

杨玉环这一出声,直唤的皇甫淑仪一怔,四下也激起好一阵儿动静,高力士、云儿等人侍立在旁边,又惊又喜地随之纷纷步入帷幔中来。

而李隆基对于杨玉环的这一声“三郎”的称唤,却全未显异色,反却看似十为受用一般,连半点异样也无,又好似早就习以为常一样,见此情势,皇甫淑仪不由后退了一小步,为杨玉环腾出了空地儿挤向前去。

“爱妃!爱妃……”见果是如杨玉环所说的,江采苹正在慢慢地睁开眸子,又像是眼睑被甚么东西粘住了似的,直在蹙眉,李隆基一边轻唤着江采苹,边抬手轻抚向江采苹的发额,一下下为江采苹抚着面首,每一下看上去都是那般的轻柔,像是生怕稍一使力就揉碎了榻上那娇柔的人儿般。

江采苹昏昏沉沉中,直听得耳畔萦绕着声声呼唤,焦切而又欢雀,不依不饶的在拉拽着其的心神,然而自个置身在一片花团锦簇的织锦中,就如同深陷在似海汪洋里,犹如浮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摸不着方向,那虚浮飘渺的感觉,似是灵魂出窍回归不了躯壳,变身成了一个游魂。

“娘子……”彩儿踮着脚尖扎堆儿在后,看着江采苹貌似一脸的挣扎不已,忍不住唤了声。云儿忙冲彩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彩儿莫做声,此时其与月儿三人纵便再怎样心急如焚,但却一惊一乍不得。

高力士看在边上,旋即压着碎步转出珠帘,紧声示下小夏子:“快些传太医!”小夏子一愣,未敢磨蹭,转身就朝正静候在阁内的奉御急招了招手。

“微臣参见陛下。”一随高力士步入后殿,奉御就地稽首在下,尚未礼毕,李隆基已是抬手打断了奉御的礼拜:“免了。”

奉御赶忙起身步向前去,拿了脉枕垫在江采苹皓腕下,赶紧地屈膝为江采苹把脉。皇甫淑仪屏息站在旁,并未靠上前去,那一方卧榻前早已容不下第四个人。

待把完脉,奉御躬身退回两步,顿首禀道:“回禀陛下,江梅妃的脉象有些紊乱,微臣……”

见奉御面有难色的一顿,皇甫淑仪看眼李隆基,才适中关切道:“怎地了,莫不是江梅妃……”

“那倒不是。”奉御紧就回了声,看似甚是为难的样子,半晌才又说道,“恕臣无能,微臣一时也难断定,江梅妃这病势……”

睇眄奉御,龙颜瞬变,四下的氛围登时僵凝住,逼人透不过气来。

隔着人隙,月儿望着病榻上的江采苹,兀自眼圈一红,眼泪儿“啪嗒啪嗒~”打湿了衣襟,凝噎着退出帘外。看着江采苹满是一日一宿昏寐不醒,月儿不禁想起当年在大理寺天牢,采盈也是忽然间就中了毒再未醒过来,往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扯动了压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痂,撕扯的痛疼不已。

留意见月儿埋首退出去,云儿低声交代彩儿好生留在阁内侍奉着,紧跟着追出了帘外,却未寻见月儿的身影,待追下阁阶,却见张春怀正迎风立在庭院一角,寒风刺骨,看上去冻得浑身直在哆嗦。

“张司医,怎地站在这儿?”云儿脚下一停,转身步向张春怀而来。闻声,张春怀连忙拱手,才欲张嘴作答,迎面就吹来一阵劲风,硬是把话吞回了肚子灌了一嘴的厉风。

云儿不由被张春怀的窘相逗得一笑,忙缉手答礼:“张司医快些入阁为是,时下时气骤冷,莫染了风寒。”

“不妨事。”张春怀稍侧一侧身,背着风向又拱了拱手,不无困窘道,“里面人多,某侯在这儿,待天亮也便早些出宫去。”

端量眼张春怀,云儿屈了屈膝,为了江采苹的风寒,张春怀好歹也是从昨个忙到日暮时分,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言,圣驾回宫来后阁内就交由了奉御,可见张春怀显是不想弄得两尴尬,故才不声不响的退了出来。

见张春怀冻得脸色已有点发青,碍于自己也在,又不好意思呵气跺脚暖和手脚,云儿含了笑上前一步:“张司医为了奴家娘子之事,未少奔劳,奴等照应不周,还请张司医莫怪。”

“不敢当……”张春怀赶忙又答礼,局促间又吃了口凉风,楞是连话带风一口都噎了进肚,如此一来,越发觉得出糗,且在云儿面前着实是糗大了。

云儿掩唇轻笑了声,伸手一指东边的厢房,又虚礼作请道:“张司医若觉不便,还请张司医随奴去房中避一避夜里的寒气。”

张春怀顺着云儿手指的方向一看,面露踌躇之色,只一眼就可知那厢房该是云儿的寝房。尽管云儿只是个宫婢,大唐的风气也十为开放,男女授受不亲的古戒在这年头并不为人看重,但张春怀却是个古板的人,一贯安分守己,这刻面对云儿的盛情难却,难免颇觉进退两难。

二人正在庭院里对站着,不远处的梅林间,却由远而近走来几道人影,昏暗不定的烛笼照在前,似不熟路般左拐右拐着直朝向梅阁而来。

待烛影走近,细细看去,才知来人竟是曹野那姬及其身边两名侍婢,倒真是梅阁的稀客。

“奴见过曹美人。”对于曹野那姬主奴三人的不请自来,云儿心下纵泛着痒痛,却还是依礼上前率然行了礼,“不知曹美人深夜而来,是为何事?”

盱眙明亮如昼的梅阁,曹野那姬并未应声,只对身后的一名近侍使了个眼色,只见那近侍立马就双手呈上一方锦盒。云儿顿时有分不解,自是不敢稀里糊涂的就接下,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更何况金花落与梅阁可是素无来往的。

见云儿不接,曹野那姬睇睨一旁的张春怀,端持过锦盒:“本宫听说,江梅妃前儿个夜里染了恶疾,这盒中,乃早年本宫从南诏带来的一颗丹药,是用世所罕见的水珠研磨而成。本宫只带得这一颗入宫来,可祛百病除恶疾,只管拿与江梅妃以清水服食下,本宫敢以身家性命作保,定可药到病除,百病消。”

听曹野那姬这般一说,云儿心上一喜,却又面上一黯,曹野那姬说的如此神乎奇乎,想当年小公主才诞下时体弱多病,却不曾见曹野那姬这个身为其母者拿出这锦盒保得自个的骨肉无病无灾,今日却送与梅阁来,这番无事献殷勤,也当真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刚才在阁内,云儿也是亲耳听到奉御说,连其等现下也束手无策,若是曹野那姬手上的这粒丹药真可祛百病,兴许也是条活路。

模棱两可着,云儿屈膝缉手道:“曹美人且随奴先行入阁稍候片刻,待奴将此事报禀陛下,由陛下做决。”

曹野那姬不假思索的就回绝道:“本宫不请自来,原便不是甚么喜客……”又睨一眼张春怀,抬手将那锦盒搁于云儿臂腕上,“本宫非是为讨赏而来,你若信得过本宫,只管交予身边的医官,也大可当本宫未来过,随便丢去哪儿。”

说完,曹野那姬转身就原路返去,身后的两名近侍也趋步离去,剩下云儿手捧着那锦盒站在风中,与张春怀面面相看在那,一时不无怔愣。